我心依旧

夜色渐深。男人推开卧室门，床上的女人放下手机瞧过来，她的眼角有泪。男人茫然，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急步上前询问，怎搞的，流泪了？女人说，刚从手机里看了个短视频，好感人……男人舒了口气，说，少看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尽是心灵鸡汤，刚才吓我一跳。

嗯，听你的。女人小声回答。

你这一天天的，尽瞎想。

男人躺下时心里对女人嘀咕道。

窗边刚透进一丝微光，男人弹起身子，麻利穿衣时，他偏头瞧一眼枕头边的女人，她此刻兀自酣睡，鼻翼处的小黑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男人摇头轻笑，将女人身上歪至一旁的被角拉好，随后推开房门来到院坝子。

天空一望无际的蔚蓝。

今天是个好天气。

男人嘴中念叨，心里暗自庆幸——晴天赶山时视野开阔，林子里的山货寻找起来容易发现。男人心中一直有个愿望，它让他不敢有丁点懈怠，他必须在天气好时多进几趟山，然后将山货尽快卖掉，那笔实现心愿的资金，说不定在下个月就能凑齐了。

匆匆洗把脸，男人来到厨房，习惯性捶捶酸疼的腰身，开始忙活每日清晨必做的繁杂琐事。圈里喂养的两头猪正在添膘，每顿要吃菜叶、苞谷面粉混煮的猪食。男人将菜叶剁碎扔进大铁锅，添满水俯身在灶洞生火。接着他又挪步到煤气灶前，拧动开关做早餐。

此刻，隔壁卧室想起拐杖拄地声——患有腿疾的老太太起床了。

一切妥当时天光大亮，男人去圈舍喂猪后进到卧室。在床上酣睡的女人不知何时挪动了身子，此时将头斜倚在床头柜上。男人推门，女人将目光投射过来，男人嘴角上扬，急步奔至床边小心抱起女人。

女人双臂环吊着男人的脖子，轻声说，瞧你，胡子老长了，也不晓得刮一下。

男人道，怎的，嫌弃咱了？以前咱可是帅小伙，现在也不难看啊。

怀中的女人伸出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头，忍不住轻笑开了。

厅堂里，老太太已将早餐端上桌，见男人抱着女人出来，连忙将女人坐的那把轮椅扶正。

女人坐下，抬头望着两人点头笑了笑，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筷子。吃饭时，男人对老太太说，今天估计回来得晚点儿，妈您多费心照顾她。老太太点头，晓得了，你进山注意安全。

女人问，今天要去哪？

是这样子……男人顿了一下说，昨天我在路上遇见梅了，说她家后山野生药草没人采过，要我去挖了卖掉，还说一定让我满载而归。

原来梅在家呀，她没出门打工？

女人似是不经意地将头偏向窗户边，随口问道。

男人说，我没问梅打工的事。

不说梅了，她打不打工，关我们么事呢？女人捋捋飘散在额头的发丝，埋头继续吃饭。

男人抬头瞧着女人，想了想开口道，你看，梅的家……咱去还是不去？

当然得去，她说山上没人采挖，你去了肯定收获不少。

哦。

屋子里安静下来。

少顷，女人再次开口，对了，差点忘记给你说，儿子昨天打电话说生活费快没了。

嘿嘿，好。咱马上给他转账。

男人放下碗筷掏出手机操作。

儿子是他的骄傲，如今在省城中医药大学读书，小子成绩优异，每个月的生活费能省就省，每每提起他，男人就会不自觉咧嘴“嘿嘿”笑。

第一缕阳光射进院坝子，男人开始收拾工具准备出发。梅的家住在邻村，距此有十多公里路。男人用口袋装上大砍刀、短把小尖锄、一盒饼干、一把水壶、几张创可贴以及两只折叠齐整的大塑料袋。

男人戴好头盔启动摩托车，他回过头，忽然瞧见敞开门的客厅地板上，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眼神复杂，定定瞧着他。男人心里不是滋味，自语道，咱晓得你在担心啥，等咱的愿望实现后，你就不会瞎想了……

邻村。

梅早早起床了。

自丈夫出车祸去世后，梅第一次收拾得利利索索，好看的面庞布满难得的笑容。她麻利地将院坝子打理得干干净净，阶沿上堆砌的杂物不似往日杂乱无章，现在摆放得井井有条，让人看上去格外舒服。

梅今天像换了个人似的，风姿绰约，气色特好。

梅的心脏不时怦怦跳，大清早的脸上就有点烫。她站在院坝子不时抬头张望，时间像静止般竟是这样难熬。

那个赶山的男人终于来到院子里。

梅的心脏跳得更厉害了。

不曾想，男人停好车子扛起口袋，迈开大步就要进山，他甚至都没仔细看迎面走来的梅一眼。

梅不乐意，张口道，慌啥子哟，进屋喝杯茶再进山。清早山上草丛间露水多，会打湿裤腿呢。

那能算回事？赶山人哪个还怕露水。

男人头也不回答道。

眼看男人要走，梅急忙喊道，喂，你别急着走嘛，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呢。

么事？

男人顿住身子。

你进屋子来，厅堂里的电灯坏了，你帮我查一下，晚上看不见，我一个女人又不懂电……

这样啊……男人犹豫了一下，说，我去山上挖完药草，回来后帮你看。

那怎么行，你要是回来晚了，怕是没时间帮我看呢。

梅有点不悦。

男人想了想，放下工具随梅进到厅堂。

灯在哪？

男人进屋就问。

你先坐嘛，喝杯茶再看不迟。

梅边说边拉过一把椅子来。

男人摆手道，真的，我怕时间来不及，我家里的情况你清楚，两个腿脚不灵便的女人，都需要我早点回去照顾呢。

好吧，梅抿嘴说，你等一下，我去把梯子搬来。

接下来，男人将小木梯靠在墙上，拿着梅找来的螺丝刀爬上梯子，伸手在头顶的横梁上检查电灯。梅在下面帮忙扶着，防止梯子脚在地板上溜滑。

男人在上面三下五下地鼓捣，一会儿过去，他对梅说，你拧一下开关试试。

梅依言伸手拧向墙上的开关，灯亮了。

男人收好工具，转头欲下梯子，他忽然发现梅在下面仰头望向他，眸子里风情万种，直勾勾摄人魂魄。再一低头，他瞧见她竟然没有穿内衣，眼前是雪花样的一片白……

男人偏转头深呼一口气，不动声色下了梯子。

梅脸上发烫，她想开口对男人说点什么，却见男人一言不发，大踏步转身而去。

他只给她留了个模糊的背影。

梅从屋子里跑出来，眼见男人渐行渐远，她呆站在院子里有点恍惚——往日里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着，一时间令她油然生起恍如隔世之感。

那时，男人夫妻俩和梅在南方某市的一家服装厂相遇，他们在同一个车间上班。梅长得非常漂亮，男工们都视她为梦中情人。那时的梅却好像中魔一般，对有妇之夫的那个男人情有独钟。你想不通也好，或者是觉得不可思议也罢，反正梅当时拒绝了好多追求者，默默暗恋着他。

仅仅一年后，这个从邻村来的高大帅气的男人，由于活儿干得既快又好，工厂里便提拔他当了组长。自此车间里上百女工对新组长刮目相看，有花痴的妹子遇见他时，眼里常常泛起晃动的小星星。

梅忽然有了危机感，她的脑海中尽是那个高大帅气的身影。

真是见鬼了，我怎么就对他入了魔呢？梅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理智告诉她不可如此，但私底下看见男人时心脏又似小鹿乱撞。

那段时间，梅下班后去男人夫妻俩宿舍串门的次数明显增多了。生活中谁也不是傻子，男人身边的女人渐渐看出苗头，她虽然心里不爽，但她觉得梅是同乡，平日里她一直信任自己的丈夫，俩人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感情之深是外人很难企及的。

梅也仅仅是暗恋而已。

女人很自信。

有一天，女人在车间上班时忽然晕倒在地。男人慌了，赶忙向主管请假将女人送至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时男人傻了——女人被诊断出患了“脑梗”。

接下来，男人请长假陪女人做了手术，命是保住了，双腿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几月后，男人辞工拿上工厂给的一笔补偿款，带着瘫痪的女人返回了老家。

走的那天，梅从工厂里请假送男人夫妻俩到车站，她给他们买了几大包东西。快开车时梅偷偷要将男人的微信加上，男人却不假思索拒绝了。

梅失落了好久。

男人回家后，他的生活彻底改变，虽然政府给他家每年都发放扶助费，但仅是杯水车薪。他要照顾女人，又不能像以前那样出外挣钱，于是只好终日赶山采药草维持家庭的日常开支。

这期间，邻村住着的梅终于结婚了。

听说后，男人和女人同时长出一口气。

很不幸，又听说去年梅的丈夫出了车祸……

……

山梁边透过霞光，梅在厨房里做晚饭，翻动锅铲时，她听见院坝里传来摩托车启动的声音，奔出屋门那一刻她瞧见，赶山男人载着两大袋山货绝尘而去。

男人赶回家，发现女人在阶沿上等着他。他挺欣慰，停好摩托车大步上前，将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推进屋子。

母亲在做晚饭，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男人抽了一下鼻头，俯身对女人说，今天收获不错呢。

那就好。

女人不露声色答道。

满满两大袋。

男人边说边对她比划着。

她在家？

女人忽然转换话头。

嗯。男人回她，我还帮她修好了坏掉的电灯呢。

女人抬头看向他，抿了一下嘴，突然就笑了。她说，举手之劳的事，帮帮忙理所应当，梅一个人也挺可怜的。

不说她了，估计妈做的饭快好了，我去看看。

男人伸手拍了拍女人的肩膀，随后向厨房走去。

女人摇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有你的，帮人修一下电灯，也需要对我说吗？还不是小事一桩。

嘀咕完，女人偷偷轻笑起来。

一月后。

男人终于凑够资金，实现了他心底的愿望——从镇上买回了一辆崭新的带篷三轮车。

那天清晨，男人将女人抱到三轮车副驾驶座上，对她说，咱当年说过，无论发生么事，这辈子不会与你分开，现在你该放心了吧。咱这段时间不去赶山采药草了，山货越来越少，你陪着咱走村收废品，算下来你已经好多年没出来活动了……

男人跨上车，坐好后偏头又道，我早就想将你带在身边，只是一直没有攒够买三轮车的钱。现在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

女人抬头瞧着男人，眼睫毛扑闪扑闪挺迷人。轻轻地，她将头靠在了他宽厚的胸膛上。

就像当年他俩热恋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