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

秦医生的账本烧了。

那年，村子里传出这一消息时，人们仅是议论了一下，丝毫没有慌张的迹象。按说，此刻引起恐慌的应该是秦医生，奇怪了，他却依旧不慌不忙，好似自己的账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咋回事呢，秦医生为啥不慌张？

人们搞不懂，心里犯起了嘀咕。

严格说，秦医生应该叫秦郎中更合适。当年，他是这个偏僻小山村里的赤脚医生。那时凭着祖辈传下的医术，他在家里请木匠打了几个药柜，将每一格装上中草药，贴上纸写的标签，便开起了村中唯一一家私人医馆。

自此，人们便叫他秦医生。

秦医生矮胖矮胖，身高不足一米七，一张圆脸上永远挂着波澜不惊的笑意。哪怕是给重病患者治疗时，他的神色没有一丝慌乱，外人很难从他的表情中，知道患者病情的轻重缓急程度，守在一旁的家属无形中便有了莫名的踏实感。

有患病的小孩惧怕打针，当他将药水兑好，似是不经意间望着小孩“呵呵呵”傻笑时，孩子瞧着他胖嘟嘟的圆脸上莫名的傻笑，先是不明所以，又觉得十分滑稽，也就跟着“咯咯咯”傻笑起来。

就在傻笑的一瞬间，那支针管神不知鬼不觉，早已扎进小孩皮肤……顷刻间那支可怕的长针管，复又回到他手中。

这时候，小孩瞧着他手中的针管，呆了。

秦医生喜好抽烟，他夹香烟的手指头被烟碱气雾熏得焦黄。也许是长年累月熬夜、抽烟的缘故，他不到四十岁两鬓就有了斑白头发。

那时，农村经济条件极差，在地里刨食的庄户人，除了种点五谷杂粮填饱肚子外，几乎就没有挣钱的门路。条件越是恶劣，患病的人就越多，秦医生的医馆生意火爆。饶是如此，他进账的收入却不多，这其中的原因说来让人悲哀：大部分病人因为没有现钱，直到病好了，医药费却是赊欠着。

于是，他的手中就有了病人的赊账本。

几年过去，秦医生的医馆始终没有关门，虽然资金捉襟见肘，但好在他自小就跟着爷爷上山采药，认识的野生中草药品种多。稍有空闲时间，他便会上山挖药草，常常是独自一人，有时候也会带着他的老婆。

被秦医生医治好的病人，自此见到他都觉得不好意思。山野之人质朴，除了想尽一切办法早日还上赊欠的药费外，每年正月大家便会自发给他拜年。人们送上的礼品大都是当地的土特产：熏猪蹄、大公鸡、挂面等物品；也有人会积攒点钱，去商店买上一条秦医生喜欢抽的香烟送上，顺带捎两瓶粮食兑换的白酒。

他于是又有了一本账，那里面记录着春节期间收人礼品的数目。

平日里，如果有人给他还赊欠的药费，他都会暗自翻开账本，将此人拜年送的礼品折算一下，然后便会不动声色收取抵消后剩余的差价。

这年深秋，天气较往年反常，连续几十天没有下一滴雨水，大地干燥得令人整日憋着一口浊气。

有一天深夜，有人起床到院坝边的土厕小解，迷瞪的睡眼不经意向四野扫视，忽然发觉村西头某处有烟雾升腾，间或还能瞧见一闪一闪的火光。

此人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心下大惊——秦医生家失火了！

他大声呼叫起来。

当衣衫不整的人们陆续赶到秦医生家，着火的厢房木头已开始“噼噼啪啪”燃烧，冲天的烟雾在夜空中肆虐飘荡。

人们吼叫着找来一切能盛水的物件，从他家院坝边的鱼池里急火火舀上水，赶至着火的场所就是一通乱泼……

天亮后，秦医生从外地出诊赶回家，人们才知道失火的真相：当晚他出急诊，老婆白天回了娘家，家中没人照看，前几年就已经老化的电线，漏电引燃了木头房子。

得亏人们救火及时，此次秦医生家遭火损失不太大，他家五间木屋，除了最外面的那间厢房被烧毁外，其余四间完好无损。

几天后，人们自发从家里翻找出准备自家盖房的干木料，村子里几个木匠一声招呼，众人齐上阵，不到一个星期，秦医生家就盖好了一间新厢房。

远望，新盖的房子格外亮眼。

房子盖好的那天晚上，秦医生的老婆忙着做了几桌好菜，犒劳自发帮忙的乡邻。席上，平日里不常饮酒的秦医生干了两大碗白酒，放下碗他双手抱拳感谢众人。

人们纷纷站起身还礼，年龄最大的曾三爷关心问道，大侄儿啊，这次遭火灾，没烧掉你的贵重东西吧？

您费心了……我家就这样，哪来的贵重东西……

秦医生打着酒嗝笑答。

那就好。

众人放下心来。

糟了！片刻后他叫道，我想起来了，放在厢房柜子里的账本子烧了……

啥账本子？

众人放下酒杯，关切问道。

唉……不说了，大家喝酒！

秦医生欲言又止，红着脸站起身，继续向大伙儿敬酒。

几天过去，村子里的人们终于知道，那次失火，秦医生平日里记录的，人们赊欠药费的账本被烧掉了。

怎办呢，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当啊。

人们替秦医生发愁。

怪的是，秦医生却像没事人一样，毫不慌张。

几年后，就似一阵春风拂过大地，庄户人的头脑忽然活络起来。人们在地里种上了经济作物，有胆大的人开始走出家门，到几百上千公里外的异地寻活干。

庄户人家生活渐次有了起色。

一时间，秦医生家又是门庭若市。

不过，这时治病买药的少，还赊欠药费的人多了。

人们将钱交到秦医生手上，对他说，您的账本烧了，您仔细想想，赊欠的药费够不够？

账本都烧掉了，我哪里记得清呢。

秦医生笑着回道。

又说，乡里乡邻的，大家伙儿看着给点算了……

这不行，您救了好多人的命，大伙儿记着呢。

还钱的人真诚感谢道。

秦医生笑着不语了。

夜深人静时，他戴上眼镜，将白天人们送来赊欠的药费放到抽屉上，然后将姓名和数目分类记录下来。

接下来，他拉开抽屉斗，从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账簿来——却是人们都认为被大火烧掉的账本。

此刻，他翻开账本，在灯光下仔细核对着乡邻欠的药费的数目……抬头时，他惊奇地发现，人们还钱的数目没有一个能对上——不是少了，而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