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

我们八角村在栽秧方面，有个俗名唤作“扯梁子”的技术活儿，是官家二爷的看家本领。这其实就是一项劳动竞赛，是众人挑战一个人栽秧手艺、手脚快慢的竞赛。开始是他一人先下田，徒手从大田中央刷刷刷快速的栽出四条笔直的秧行来。他要应对的，是后面两边来人夹击，其实是不乏恶意追赶。最终胜出的条件是：直线不能弯曲，还必须是第一个上岸。若是后面的人追赶超越上来，他被“关葫芦”了，或者是直线弯曲“翘扁担”了，都算输。输了，会受到大家的一通羞辱。当然，每蔸秧还要栽得浅，不能有窝着秧根的“箢箕窝”；不能有因栽到自己踩的脚窝里，秧子随后飘起来的“叫化子”；不能有栽得偏向一边倒的“眠水秧”。这种大田栽秧竞赛，紧张而激烈。这个手艺，好比说是今天一个人所拥有的专利技术。我从十四五岁起在村里学干农活儿的时候，就羡慕常胜将军官二爷的神气，老实跟他领过教。他不仅教会我栽秧的基本技能，还把“扯梁子”的技术，秘传给了我。他是我尊敬的栽秧师傅。

       官二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如柳青小说《创业史》里面梁生宝式的人物。他们家小本经营一个猪肉铺子，是靠买猪宰杀，又卖新鲜猪肉赚钱的。活猪不好称体重，这一买一卖的盈亏关键，是凭眼力估秤，靠预估出毛猪的重量成交。官二爷估秤，错两不错斤；他割肉也神准，你要一斤肉，他一刀下去割下来的绝不会多半两，这也是他的一绝。

       他土改时入了党，减租反霸，是扛枪的民兵队长。山区不通公路的时代，他曾经承担武装押运银行的钞票，单趟三天的路程，六天往返，从平利县城步行到镇坪县。后来，他带民工上三线，修铁路，他又是管本村同去人的民兵连长。七十年代初，他杀猪的父亲去世，他自然而然的就操了祖传宰猪的手艺。一到冬腊月天，官二爷出门，军用牛皮腰带束身，一套油光的衣服，肩上扛一指头粗的油光发亮的铁杆挺杖，挺杖的一头挑一个不大的油光篾竹篮在背后。这竹篮子里头，是一把长的放血刀，一把厚背的斩骨刀，一把辽叶形的割肉刀，两把一边卷起一边弧形展开的长方铁皮刨子，一幅吊挂猪的铁镣环，一个卵形酱色蜂窝眼的麻果石，还有就是一段捆扎吹猪脚气口的麻绳。他那时候杀猪，一般都是给人帮忙，不讲收工钱的。主家管吃管喝，也有实心实意送一吊两三斤二刀肉的。那时候，整个冬天两三个月里，他是家家请、户户迎的大忙人。据他说，杀猪的规矩计较，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他会推算日子，讲究逢亥日、初五、二十三杀猪 。

       他“扯梁子”的功夫可就特别神奇了。“扯梁子”秧行留得宽，是不太被提倡的。在大集体时候，队长宁大汉就一般不许在田里多撩宽行子。这多少是限制了他手艺的推广，不然，官二爷的名气还会更大一些。他曾霸气的说：“不是吹牛皮的话。扯梁子，没得那个敢来窜我的行儿。”他说这话的意思，他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活路的唯一大把式，别人连试都不消试的。

       栽秧“扯梁子”是个在插秧田里才有的名词。今天的年轻人，是“蝌蚂掉到古井里——不懂”的。 需要略微解释一下：若是栽秧的田太大了，比如我们的大公田，那可是能打28挑谷子的田。在我们八角村，计算稻田的面积不是论亩，而是以能收五挑黄粘谷子那么大的田块作为一亩来计算的。大公田的长度，南北向的直行子，用今天的尺码子量，足有三百来米，赛口是又宽又长，每年插秧，都要用“扯梁子”从中间一分为二破开来栽。这是被队长宁大汉默许的事情。 

       凡是种田的行家就都知晓，栽秧要就浑水栽。栽混水秧，泥浆肥水澄清之时，秧子的根部就有了帖根的营养，这样的秧，返意发青得快，秧子发旺，谷子乘手。等专门打榔平水的官幺老汉用榔耙平好了田。这时候，当仁不让的，就该官二爷上场了。

       官二爷是个武等子身材人，脸色黑里透红。你看他不慌不忙，睁圆眼睛抬头向大路上目测过方向后，拉着副冷脸，老默默的栽上第一株秧的派头儿，活像是戏台上的张飞张翼德。这时候，田里很安静，没有人敢多一句嘴，就连素来爱耍涎脸皮的汪虎子也不敢唱凉腔了。当然，也是没有人敢站出来跟他叫板的。你要等他唰唰唰的栽出一两丈远后，其他人才敢论资排辈的陆陆续续开始下手栽。那些不服气的，就都暗暗在后面施压追赶。 

        官二爷栽的这四行子，亮词亮帽，远看清汤利水，笔流线直。从秧子返青起，直到谷子怀胎，凡是走过大路上的人，望望大田直溜通透的秧行子，都会给他的好手艺点个赞。 “这是那个扯的梁子？好高把式！” “还有那个啰，还不是官二爷吗！ ” 梁子是不容易扯得直的。这是个人视觉上易出偏差的怪事情！你秧株子一一对应的上下直着栽下去，到后来，保准总是弯的，行子如同横放的扁担一样，后面是要翘起的。 

       村里人，都有些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比如从官二爷是我三姐夫亲舅舅这个层次上，我得把他叫表叔。从他儿媳妇是我幺姨孙女层次上，我们又是同辈人。到后来，我偷偷从家里拿了父亲半包“宝成”牌纸烟，硬塞给官二爷，求他把扯梁子的秘诀告诉了我。 他说：“扯梁子的窍门，是行距要宽，直行子要栽粗，到后面，才好瞄准，远看才看得清。这个粗，是你上下竖着看三株秧，不要栽成一字型，要栽成之字拐，实际上，每行都是密集的两条线；三横排，就成个锯子齿一样。这样一来，后来看前面的行子，就粗了。” “就这些？”我追问。 “哦，还有一宗，你千万不要用别人扯的秧，要用各人自己扯的秧。各人扯的秧，各人有哈数，把子大小手上捏到合适，各人扯的，泥巴洗得干净，根根不粘，利利索索。你这个手栽的时间，那个手指头就分好了秧，两下里配套，才快得起来。再一个，手法上，你栽秧，其实是大指头二指头中指头捏秧，中指头和秧根齐，秧不是直插进泥，是斜向下，推移到你想要的地方的。就是这了。看到简单，你脑瓜子醒开了，就能把梁子拉得又直又快了。”          这里的技法，包括秘诀，外部的条件，操作方法。我后来如法炮制，一试，果然灵验。不过，我就只是在小田里扯过几回梁子，关公面前不敢耍大刀，我从没敢到在大公田下过手。 这样，村里扯梁子的记录，至今都是由官二爷保持着的。 

        现在的官二爷，一天只是打把椅子坐门口晒晒太阳，喝茶、吃烟、散步压马路。他早下不了田，也杀不死猪了。 “二爷，你个享福佬儿，把你杀猪的家业匀给我吗？” “祖传的家业，哪门能卖？贵贱我是不卖的。” 这样的人，他打发了好几波。 

        官家有三兄弟。大爷初起是抓壮丁当了国军的，解放前投诚到解放军，退伍后教过书，六二年国家困难时期，回家务农，老年落实了政策，前年过世，享寿九十九岁。在村里，是男性中活最高寿的。 全能庄稼把式幺老汉，今年八十有二，老两口一辈子靠勤劳过日子，现在还能下田用牛打榔、搭田埂。幺老汉感觉脸上光彩的，是儿子媳妇女子女婿都孝敬，孙儿、孙女都上了大学，一个在重庆教书，一个在济南，考古发掘。 

       据幺老汉说：他们祖上本是复姓上官，老辈子从四川夔府，就是现在叫今重庆奉节迁来八角庙的。民国初年报户口，已经说不清楚是他们家老汉、还是县府的书记员图简单，马里马虎的，就把姓氏改成单姓一个官字。 

       看网上视频，今年村里在在大田上架了悬空游步道，在小河上拦了一道水坝，凭空造出一个人工湖来来。湖里，有个斗笠蓑衣的人撑着竹排子，竹排上坐个穿汉服的美女。视频里家乡田园风光拍得诗情画意的。字幕上说村办第二届插秧节安排在六六、六七两天。 

        五一假期，在村街上见到步履蹒跚的官二爷。我问他的年龄，还下得了田不？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说： “今年，增一岁九十。田坝的活路，做梦都在想，儿子媳妇他们不叫你搞啊！” “现在栽秧拉绳子，好是好啊，没得你扯梁子那个味道了，栽秧的意思差点儿。你的手艺，那才是高超！” “哦，那你是晓得的 ！” 他笑得是满脸的自豪。看他，乃是一副壮心不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