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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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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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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地,父亲的田

我出生在云南红河大山里一个普通的哈尼山寨。哈尼族祖先喜欢择山腰定居,房屋一般建在半山处,山头是茂密的森林,山脚下定有一条或大或小的河流,而村边大都有箐沟溪流从山头森林中流下。那些箐沟溪流,既是村民的生活用水,也是梯田的灌溉用水。

男耕田女种地,是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哈尼族男女分工劳作的基本模式。因此,寨子脚下的梯田是父亲的,寨子后山的旱地是母亲的。每年农历十月的“十月年”过后,父亲便下田挖田,母亲则上山挖地。

后山的旱地,主要栽种玉米小麦苦荞等粗粮和瓜果豆茄等果蔬。虽然没有完全严格的分为男的只种田,女的只种地,但耕种旱地,基本是女人的活计了。这不但不是重男轻女思想作怪,反倒是保护了女性。妇女在妊娠期间或产后如果经常下水田劳作,很容易寒湿侵身。

我家因为人口不多,旱地总共不到五亩,还不够母亲一人耕种。旱地耕种虽然没有水田那么复杂且费时费工,但也要完成翻地、平整、下种、除草等工序。我母亲是村里老少都夸的种地能手。种出的玉米棒大粒饱,瓜果蔬菜更是自己吃不完。每次从地里回来,母亲背箩里装满各种新鲜蔬菜。一放下背箩,母亲便迫不及待的去向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挨家挨户的送她种的蔬菜,出门时总挂在嘴上的是:“送晚了今天不煮吃,明天就不新鲜了”。而我也会第一时间去翻母亲的背箩,翻出青黄瓜或五月桃,也要迫不及待地解解馋。

母亲对自己常年栽种的土地充满了感情。即便是那些贫瘦的土地也从不放弃,那就像一个母亲决不会嫌弃羸弱多病子女一样。母亲是文盲,根本不知道土壤的成分,不知道土壤中的氮磷钾,但母亲看看山势地形和土地颜色就知道哪块地肥哪块地瘦,知道哪块地适合种什么。为了增加那些贫瘦土地肥力,每次出工,母亲都会背上满满一背箩鸡鸭猪牛等禽畜粪便。自家的不够,闲暇时母亲就常常拿上撮箕和小锄头去村中收集。有一年,一场暴雨引发山洪,我家一块非常肥沃的土地大部分被冲毁。那段时间,母亲常常偷偷抹泪,整整心疼了几个月。就连我偶尔生个病,也不见得母亲那样着急。现在想想,母亲那是在心疼一家人的口粮。因为耕作了几十年的熟土一旦被冲毁,即使再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也很难恢复。

从村前那条水沟一直往下延伸到山脚的小河,那便是层层片片的梯田了。除村中丧祭日或自家有特殊事情以外,整个冬天,父亲便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就泡在田里了。

要想来年收成好,挖田可不是件粗糙活,铲坎、修埂、翻田都极有讲究。我父亲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挖田好手。铲过的田坎,如刨过般光滑平整。铲田坎的讲究在于拿捏铲的厚度,铲厚了,铲下的坎土太多,会降低稻田熟土的肥力,尤其是细小条田,直接影响来年稻谷的长势;铲薄了,就铲不净坎上草根,尤其是白茅根,若不能尽量铲净,来年春天插秧后,稻秧还没起势,白茅就盖了稻秧,而且越除越旺,很麻烦。

坎草铲完过上两周左右就开始修埂了。每年修埂,是我童年时最有趣、最快乐的事了。一到修埂季,我便成天跟着父亲到田里,从早到晚泡在田里玩耍,满身泥污。因为修埂要把田水放干,田水一放干,鲤鱼苦鱼墨鱼、家鳅泥鳅灰鳅、还有田螺、香巴虫(蜻蜓幼虫)等等一切水中精灵便无处藏身,尽数被我收入腰间竹筒,成为口中美味。虽然说放干,但由于田面不平整,总有些凹处会积水,那便是鱼虾最后集中的地方。最好抓的就是那鲤鱼了,只要把水轻轻搅浑,鲤鱼就要冒出头来张大嘴巴呼吸了,再搅,就直接翻身漂白了。最难对付的是泥鳅了,明明看着已经合在双掌中了,也能在你不经意间从指间又滑溜了。就这样,为了抓住一条泥鳅,我能在一滩水里玩上一整天。

挖田的那段时间,最令人期待的莫过于田间午饭了。大概才过上午九、十点左右,每隔十几分钟,我都要向父亲问同样的问题:“爸爸,还不去做饭吗?”而父亲也总是重复同样的回答:“儿子,还不到点呢!”田间午饭其实很简单,因为从家里带的只是一口锑锅、一碗够两父子吃的米和一小点盐,其余所需材料全部在田间现找现取。烧火的柴去田边捡枯枝,煮饭直接舀田水煮。饭煮熟后,扒开火炭丢些泥鳅小鱼烧烤,听着嗞嗞的烤声,看着那渐渐烤干烤香的小鱼小鳅,口水直流。就这么简单的用无花果叶盛饭,用干草杆做筷,配着烤香的泥鳅小鱼蘸点盐的田间午饭,那味、那饱足、那幸福,至今都令人回味无穷。

在挖田各环节中,父亲尤其看中修筑田埂工序。父亲说:“田埂要是没打好,来年春天天干开裂漏水了,埂坎就会崩塌。”因此,田水放干后,父亲先沿田埂捞一条浅浅的滤水小沟。如果田水滤不净,筑埂的泥土过稀,田埂筑不高。田水滤净后,父亲先将旧田埂从中间挖开,然后将内沿的旧埂用他那大脚掌借用自身重量深深地踩入稀泥里。父亲认为,如果这步做的不到位,来年春天水波会逐渐侵蚀田埂。筑埂时,父亲把稻田表层稀泥扒开,用软硬适中的下层泥土来筑。父亲打的田埂光整宽厚是出了名的,人在上面奔跑根本不要担心掉到田里,能让小牛犊悠然的在父亲打的田埂上休憩,这在村中是少有的。由于我家的田大部分都是细小的条田,平均宽度都在一米左右,无法用耕牛翻犁,因此,打好田埂后,父亲就只能费时费力地用锄头一锄一锄的挖翻了。不过,父亲用锄头挖田对我来说是正中下怀的事,我就常常担心父亲今年会不会用牛犁。因为只有用出头翻挖,才能挖出藏在深泥中的鳝鱼。每天,我都围着父亲的锄前锄后转,到傍晚收工时,基本能抓满一小竹笼鳝鱼,然后心满意足的骑在牛背上回家。

春节过后,经过年前的第一道耙整,那漫山遍野的梯田就像换上了靓装的新娘,焕然一新,一山山、一片片,在青山绿水间,在蓝天白云下,蔚为壮观。白天,梯田在艳阳下清亮如镜,微风吹过,波光粼粼闪闪;月夜,如乳的月光洒满梯田,梯田像一个熟睡的少女,娇美无比的胴体,静静地躺在你的眼前,你甚至都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亵渎了她的美梦。

每年三月底四月初,就到了一年最忙的插秧季。每年插秧,是村里年轻男女最期待、最开心的季节。因为平时是各家各户自行整理自家田地,很少请村里人帮忙。但秧苗长成后,必须尽快分秧插种,否则拔节了就难发棚,影响收成。因此,谁家插秧,必定会叫上本村或邻村的所有亲戚朋友帮忙。插秧要下田劳作,本是难免泥水污身的。可村里的姑娘小伙,全都会无一例外的拿出最新的衣衫穿上,姑娘们甚至还会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那没有现代通讯联系的年代,那可是怀春少男少女在一年中少有的聚集表现机会啊,怎可随意穿着。

到了秋天,梯田一片金黄。不仅谷穗金珠沉甸甸地差不多坠到水里,连茎叶也都是金黄通透的,天地间谷香四溢,那是庄稼人最幸福的时刻。在我的印象中,每年收谷子的时候,我的父亲整天脸上堆满笑容,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一袋一百多斤的谷子他可以从山脚下的河边走三四十分钟上坡路轻松背回家。每年打谷时节,我照例也要跟着父母到田里抓蚱蜢。蚱蜢多的时候,我一天基本能抓个一菜碗。蚱蜢要先煮熟,然后晾至半干用油煎香了吃。小时候,我就觉得世间再无比蚱蜢美味的食物了。

勤劳智慧的哈尼族祖先,用刀锄犁耙等简易农具,创造了奇特壮丽的哈尼梯田。哈尼梯田随山势地形变化开垦,因地制宜,坡缓地阔则垦大田,坡陡地狭则垦小田,甚至沟边坎下石隙之中,无不奋力开田。因而一块梯田大者有数亩、小者仅有簸箕大;一片梯田大者成千上万亩、小者也有十几亩。

在2013年的第37届世界遗产大会上,云南红河的哈尼梯田被获准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哈尼梯田申遗成功后,通过国内外多家媒体的多年持续报道和近几年微信抖音快手等公众平台的发布传播,哈尼梯田的名气越来越大,影响越来越广,大批游客蜂拥而来,很好的带动了当地的社会经济发展。但哈尼梯田这一瑰丽的世界文化遗产,也存在着逐渐弃耕荒芜消失的危机。近十年来,哈尼梯田弃耕荒芜现象越来越严重。仅以哈尼梯田分布比较集中的红河县为例,除宝华乡的撒玛坝梯田、乐育乡的尼美梯田、甲寅乡的作夫梯田,因被县委政府开发为旅游风景区而得到有效保护外,全县其它各乡镇的梯田都有不同程度的弃耕。比如我的家乡,百分之六七十的梯田都已经弃耕。很多过去鲜亮如镜、美轮美奂的梯田,差不多已经成灌木丛了。

梯田弃耕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大部分青壮年劳力都进城务工了,很多村庄都几乎成空心村,村里就剩下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近二十年来,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城市化不断加快。如火如荼的城市建设吸引了大批的农民工进城务工。农民工进城务工的工资收入远比在田地里耕作的收入高得多。 更令人担忧的是,如果60、70后的中年人算进城务工第一代,这代人尚有一点田地耕作经验,为确保每年的口粮,起码能在每年农忙时期调节一段时间回来耕种;但80、90后的进城务工第二代,不仅没有一点耕作经验,就连在田地里耕作的想法都没有了,因为他们基本脚没踏过田地,手没握过刀锄了;更何况是2000后的第三代了。因此,哈尼梯田弃耕荒芜似乎是一种必然趋势,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仅梯田如此,寨子后山母亲们耕作的旱地也早已撂荒成密林了。因此,母亲的地、父亲的田将作为哈尼农耕文明最后的文化符号,也只会存在于我们这辈人的意识深处了。

可是,每当我面对梯田时,我始终难以释怀,始终忧虑着她的殇逝。其实很多人也像我一样,每天用满含忧伤的目光,注视着梯田,注视着她的过去,注视着她的现在以及她的将来,用麻木的嘴唇,重复地呢喃着,不断地呢喃着:“她将老去,她将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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