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入关

一抬头看见关徽，金钥匙交叉商神手杖，密不透风，疏可走马。游人拥拥挤挤，护栏盘弯环绕，象钻钥匙齿缝。出莲塘关，游人如蚂蚁军团，向香港街巷漫延。我是中年蚂蚁，一路耳听眼观心想，一路右盼左顾求索。

一

莲塘关，油麻地，春秧街，地名提醒游人：先有渔村渔业渔民，后有工商金融城市居民，小渔村经过数百年的演化，才出现东方大香港。老街窄巴，一堵老墙如老黄历，墙皮斑驳脱落，字迹依稀可见：糶糧……官校準鬭……錢；陳記祖業……貨真價公。这是百年记忆，精神遗产，文明碎片。老街依旧跑轻轨，一辆一辆，哄哄哄，铁轮滚滚，轰轰轰，与两层公交车竞速，飞快得如同逃命。香港交规严酷，没有“车让人”，以红绿灯为准则，人与车等观，人闯红灯被撞算白撞，还要赔偿汽车修理费。导游说，携小儿子去大陆旅游，过十字无车辆，便闯红灯过去，儿子问“是不是灯坏了？”细思冥想，交通指示灯的有效性，乃一个地方社会治理的直观反映，若是人随意闯，车也随意闯，其治理一定漏洞百出，法律法规被漠视，人治大于法治。港首曾荫权一时糊涂，接受一笔不大不小的礼金，不但丢掉头上乌纱，还吃了两年牢饭。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香港是典范。

大街上看见渣打银行，一顿饱打碎成豆腐渣的银行？好说不好听。其实，这是英国佬开办的业务遍及全球的百年银行，“ 一心做好，始终如一”。一女士去渣打办业务，想让流程快捷一点，送给窗口女业务员一瓶法国香水，女业务员二话不说上交，行长一声“按规定办理”，立即拉黑这个女士，不再为她提供金融服务。这是高贵得掉金渣子的银行啊。一大陆女士自驾出关，因违犯交规被处罚，交警探头检查车内，对熊猫挂件多看了一眼，那女士立刻摘下来双手送给交警，“你贿赂国家工作人员。”由违规到犯罪，用时二分钟，性质完全变了。一大陆教授与香港某大学交流学术，将借阅的一本书夹带在行李里，离开时被香港海关查获，处罚如下：三年不得入境。有人往香港贩卖内地辣椒，一笔税款忘记缴纳，被罚补齐税款，三年不得入境。一大陆生在香港某大学读完四年本科，就地找工作，招聘单位当场拒绝，“你不诚信，坐公交不买票”，那学生苦苦回忆，一声啊呀——上大一时候，有一次确实没买票。

黄大仙庙香火绝胜，奇妙故事流传久远。天下放羊人不知有多少，唯有黄初平放羊放成了仙人，只因他的仙根粗奘，对着满坡白石一声“变”，一群白羊咩咩叫着围过来。大仙道场命名“啬色园”，规劝俗人不要吝啬，不要好色。这两样乃人类遗传基因缺陷，只是不能要钱不要命，不能无度纵欲而身败名裂。香港人走路微微勾身，个个小脚快步，没有一个迈着八字步，悠闲地边走边看，更无嘴角叼烟，岔开双腿，稳站街头仰头观天的。一大陆客在酒店房间吸烟，报警器呜呜报警，警察上来敲门罚款，吸烟须去许可的地点。流水生财，水涨船高。一月挣13000元属于穷人。在香港离婚后，男人供给女人生活费用，一直到她改嫁再婚，动物性非常显眼，公的为母的找食，天同意，地点头，传统到了原始社会。所以，香港离婚率非常低，傻子才会离婚。

在香港吃饭，小碟小碗小勺，一个鸡爪切两半，鹌鹑蛋同样一刀两半，别说鸡不答应，鹌鹑更不会答应。一店面卖南豆腐脑，嫩闪闪，甜滋滋，不象北方豆腐脑酸辣出头。小门店，小生意，一做百年，不开连锁，不扩规模，一直恪守“有限”二字。住进四钻（星）酒店，洗脸盆没有脸大，也就老碗大小。常说上海寸土寸金，香港则是寸土寸钻（石），房子按尺售卖，一平尺18万港币，三四口人也就住个三十平米，明星陈小春的豪宅也不过六十平米。一套住房售价三四百万、五六百万。约同事或朋友吃饭（通常AA制），几乎没有什么不可以交谈，只有一样人人都在规避，那就是不能问对方“你住哪儿，房子面积多少”？只因太小太小，实在不好问答“我住鸽子楼”。一游人说，“我在兰州住180平米，在西安给儿子买了一套小房子，只有90平米。”香港人瞪大眼睛看那游人，“你病得不轻嗷，怎么不去看医生呀。”

香港人把出租车叫心跳车，起步价29元港币，即便拥堵不走，还在跳表报价，不远不近一趟下来，随随便便二三百元，而且只收纸币，拒绝微信支付宝，究竟在坚持什么呢？另一坚持就是女人姓名前，必须缀上丈夫姓，比如林郑月娥，这是男性社会的印记。另一坚持就是使用繁体汉字，如匯豐銀行、南豐商業街、豐逸豪庭、日豐車行、德豐、海豐……似乎更钟情一个“豐”，盼望豐收的好年景。这样冥想着，俶尔遇见“子豐銅噐店”，我李子豐在香港开店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一跑街肚子饿了，抬头寻找，3楼有港点，进升降机，指头摁3，到达一看，竟是婚纱摄影，一对新人甜蜜摆拍；于是摁1往下退，却是2楼生蚝专卖店，一股海鲜气味冲鼻。上不去，下不来，乱摁1下面的G，俶尔落地了。我恍然醒悟，1楼从二层算起，与众不同啊。

大街通衢，常见教会学校（化地瑪聖母女子学校），还有人名学校（李求恩先生纪念小校”）。女学生花格短裙，英格兰样式，间接地告诉游人——这里实行英式教育。老社区靠街楼房，在阳台处常见“某某某医生”招牌，下方又有两句：政府注册，信心保證。一大早，清洁工手持高压水龙冲洗两楼之间的小巷，宽不过一米七八，一人拿档板挡在前头，阻止脏水乱溅。巷头见肉铺，三国张飞卖肉模式，一律悬挂起来，一刀一刀砍，再秤给顾客。巷尾则是声势浩大的各色鱼档，好象天下鱼都来这里开会了。鱼分段卖，鱼头带脊椎，摆水鱼尾，正身两片，鱼籽一堆，鱼鳔一堆，鱼鳞也不废弃，油炸焦黄当菜。一阿婆在街口摆地摊，旧鞋袜旧床单，暖水壶电热毯，还有水龙头方孔插线板，也不见城管驱赶。对了，不见交警，不见巡警，也不见人牵狗遛弯，大家心平气和，一切坦然安然。

维多利亚港柔风拂面，白色海鸟徐起缓落，大小船只犁浪前进。一脚踏上九龙半岛，一个惊悸在心里，记忆窗口顿开：上世纪70年代，有人偷听敌台，并按照广播提示往九龙写信，不久东窗事发，以叛国罪锒铛入狱。如今，天变了，地变了，一国两制了，出境游就象走亲戚。依傍港湾，一眼望不到头的，则是光芒四射的星光大道，不锈钢护栏隔一段，不是港星针孔绣像，就是港星手掌印迹。看到李小龙针孔绣像，一猛然想起土耳其出租车司机，当我说出China时，他立马回应Liｘiaolong，双手脱离方向盘，双拳嗖嗖嗖比划，李小龙在异国他乡竟是中国形象的代言人。要认可，明星就是明星，就象天上的灿烂星辰。

一对男女四十来岁，白面蓝眼高鼻子，坐在星巴克喝咖啡，相互亲密地注视着，灵活地用手语交流，才知他们先天失聪，天聋地哑不会说话。各国手语各不相同，与自己文字语言体系、生活习惯及情感意识紧密关联，有什么样的国度，就有什么样的手语。其实，在人类发展史上，先有大量体态语言，后来才渐渐学会发音。比如，我们在说话时，一激动，一高潮，手给嘴帮忙，指手不算，还要画脚，不就是体态的手语嘛。

在山顶观赏香港夜景，万家灯火不夜城，一摩天高楼闪烁字幕：爱上香港。我只是喜欢，不是喜爱，更不是爱。香港二日，时时小心，处处翼翼，眼睛盯上盯下，左盼右顾，生怕触犯戒律被罚个千儿八百，最直接的感觉——得夹着尾巴做人，不能象在大陆奓手奓脚地活着，百样事都可以商量着办。

两日游结束，过香港海关到珠海。俶尔，我觉得衣领上有异物活动，一把抓下来竟是螃蟹，指甲盖大的香港螃蟹，八条腿的偷渡者。

二

从珠海拱北口岸出关，开启澳门一日游。早晨8点开关，第一批出关的是珠海去澳门搬砖（打工）的，为赶时间不误工，一辆电动车停放关内，一辆电动车停放关外，时间就是金钱。最早一批入关的是澳门阿婆，手提菜篮子，两罐奶粉，两瓶角鲨烯，合法不违规，在珠海赚个一百多元差价，再买便宜蔬菜大肉，又能省下一百多元，一个来回净赚二百多元，天天都是这样，一月赚多少，人都会算账。

十六世纪中叶，葡萄牙人驾船靠岸，“海水潮气太大，让我们船员上岸晒晒衣服。”几年过去，葡萄牙人又说，“我们的船需要修理，需要补充淡水，生病船员需要看医生。”百年过去，葡萄牙人再说，“我们租赁这一片海岸。”葡萄牙人比英国人早三百年上岸，贩回去的是茶叶瓷器丝绸，贩回来的是香料。1602年（万历三十年），葡萄牙人建圣保罗（天主）大教堂，不知何故，三次被火，1835年的那场大火将教堂主体完全焚毁，仅剩下正面前壁和部分地基，形似东方牌坊。我驻足仰望，典型的欧洲巴洛克风格，顶端十字架与日月交辉，中央供奉小耶稣和圣母，及天使、耶稣会圣徒。一副浮雕的人体骷髅骨架特别显眼，在提示一个真理吗？另见东方元素，一渔人在上，一巨龙在下，题字：踏龍頭。又用高大的棕榈树做装饰。导游手指“仁爱传教修女会”门牌，说“信上帝得永生”，占澳门总人口5%的葡萄牙后裔及少数华人信奉天主教，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上帝管理。

从这里往下蔓延，一律碎石铺路，一路挨密挨密、麻麻点点，它们是圣徒的泪珠掉落下来，一夜风干化成的吗？来回路过聖味基墳場，气氛肃穆萧然，却不失优雅高贵。中心矗立缩微版小教堂，外壁浅浅的绿色，供奉劈邪扬善的天神聖味基，在此举办逝去信徒的葬礼。在这里安葬的有“美副将”美士基打，葡萄牙作家庇山耶，孙中山原配卢慕贞，何厚铧父亲何贤，一是外籍名士，二是上流社会华人。仔细静观，墓碑镶嵌十字架，浮雕天使、花卉，还有夫妻同穴的双人遗照。游人疑惑不解，坟场为何在市中心？导游说，最初少有人迹，偏远僻壤，荒野凄凉，但随着城市膨胀外溢，势不可挡地淹没了旧西洋坟场（俗称）。

走进海滨公园，洋观音背海而立，面容端庄，眼睑低垂，戴修女高帽，裹身袍子竟是修长的花朵，右脚漏出五个脚趾，一个洋人设计师的杰作。80%澳门华人信奉观音，有事求随心如愿，无事求吉祥平安。这些华人几乎全是粤人，祖祖辈辈传承佛教，从祭祖就能见证祖先善根深厚，一条活鲤鱼唱主角，一根细草绳穿过背鳍，在供桌上方悬空，一套仪式完毕，德齿兼隆者摘下鲤鱼放生。鲤鱼既是介质，亦是不凡的水路使者。

导游说，在澳门，一是看赌，二是看嫖。女人双臂交叉胸前，叫抱二奶，男人双手插裤兜，叫揽蛋蛋，举杯更不能含糊，一定要喝澳门花酒。禽兽知足不知羞，人类知羞不知足。赌博是澳门经济大动脉，四十多家赌场，最有名的如葡京、新葡京、威尼斯人、永利皇宫、美高梅、摩珀斯、金沙、银河等等，每年收入一千亿，2019年达到三千六百亿，其代表人物是一代赌王何鸿燊，具有四国血统（犹太、荷兰、英国、中国），但他坚称广东宝安人。另一赌神叶汉，亦是广东人，居然能闭眼听清骰子点数，勇闯上海滩，无数庄家倒闭，之后腰缠万贯回到澳门，与何鸿燊叫上板，赌注10亿。双方约定，无论谁赢谁输，不向外界透露。这次豪赌之后，叶汉神气褪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鸿燊将干硬牌面换成疏松牌面，掷出来的骰子声音发闷，一招破了叶汉的听骰绝技。

导游手指，说何鸿燊府邸在半山腰，与第一任特首何厚铧毗邻，二人是至亲的叔侄关系，都是香港何东爵士的后嗣。何鸿燊楼顶有一只特别的大公鸡，雇佣的风水先生说“今天财从西来”，那鸡头便朝西，第二天又说“财从南来”，那鸡头便朝南，天天变换方向。何鸿燊四太太的脖颈上，也挂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公鸡，据说洗澡都不会取下来，24小时全天候为老公祈福，因为何鸿燊属鸡。

进澳门，瘾君子要清楚，只准带19支香烟，整包在兜即违法，罚你跑不脱。何鸿燊嗜好吸烟，唇不离烟，烟不离唇，白日烟雾袅袅，黑夜火星点点，一代赌王的风采。有人说，他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绝世赌技，是从燃烧不息的烟火中锤炼出来的。“一代赌王”，乃澳门名烟，烟标是一个上世纪30年代的楚楚美人。

何鸿燊的葡京赌场造形特别，外观极似一个巨大的鸟笼子，赌客如同笼中鸟，进去容易，出来困难。一赌场楼顶造型酷似匕首，欢迎先生来博彩，庄家宰你没商量，一赌场门前埋伏金狮，今天吞的就是你。仅威尼斯人赌场就有6000个老虎机，赌客如羊入虎口，骨肉血丝无存。赌场底层，尽是500元起步的零散小赌客，只是玩玩而已，挤不出多少脓血。赌场顶层，专供少数赌博豪客，陪吃陪喝陪玩陪乐，一条龙服务无微不至，一住一月不出，一出手数百万数千万，赢了不走，接着赢下去。输得精光，也没关系，庄家已为你买好机票，还有一打零花钱，临别温言细语安慰，“这一次先生手气有一点点差，下次再来一定大翻盘，赢个满堂红嗷——”

在金沙赌场门口，我驻足观察，空间深邃，金碧辉煌，一种幽静而神秘的气息，一瞬间控制了我的正常思维；迟迟疑疑惑惑，一条右腿迈过门槛，一黑人服务生弯腰侧身，做出请的优雅手势。“你想干啥？！”一声怒吼，那是理智。仿佛火烧了，如同电击了，右腿俶尔收了回来，面红耳热脖项烧，疾速转身离去。赌博使人产生投机取巧之心，从此厌倦劳动，总想不劳而获，一夜暴富成阔佬；吸毒不但败坏人的心志，而且直接损害健康，最后黄皮寡瘦地死掉；女卖男嫖为淫乱，使人忘羞不记耻，变成衣冠禽兽。所以，黄赌毒在大陆被视为三大社会公害，被严厉打击的道理刚硬刚硬的。

澳门只设海关，没有工商局和税务局，门店做生意一律免税，但要求货真价实，不欺不诈，一旦发现假冒伪劣，当即关门打烊，终生不得从商。三鹿出事，澳门奶粉被大陆客疯抢一空，澳门孩子饿得哇哇叫，特区不得不出台限购令。澳门主要财源是博彩业，小孩免费教育，从不开家长会，年过六旬月月有6000元上卡，长住居民享受高福利，从小到老公费医疗。导游手指高楼，说“这是澳门最大的医院”，一眼望过去极为冷清，一个穿白大褂的，一个穿制服的，总共不过六七人，与内地大医院的人山人海不可同日共语。我刚想到“门可罗雀”，就看到墙头站立一只鸟儿，小脑袋东张西望，又俶尔滑落地面，如入无人之境，大大方方，闲庭信步。导游接着说，澳门人注重养生，一生都在防病，真正生病的人极少，平均寿命87岁。赌王何鸿燊天天吃海狗丸，8个保健医生，分管8个器官，每天打补脑针，一支86万元，一口气活到98岁。

在《澳门记略》里：“娘妈角，一山屹然，斜插于海，磨刀犄其面，北接蛇埒，南直澳门，险要称最，上有天妃宫。”传说，一闽商遭遇飓风，大船倾覆之际，一少女俶尔显身，双手往下一摁，飓风消退。于是，立庙祭祀女性海神。走进庙里，一大石刻画巨舶，云帆高挂，人如豆点。这里祭祀的盘香一圈一圈，如斗笠形状，香头烟火袅袅，祈求一帆风顺，鱼虾满仓酒上桌。南方渔民靠大海吃大海，故而敬奉海神，北方农民靠土地吃土地，故而常见土地庙，各家照壁供奉土地爷。庙前不远有水池，一水鸟呆立池边，纹丝不动，情绪低落，一定是几日前台风过境的受难者，向妈祖诉苦来了。

沙田，尖沙、乌溪沙，黑沙、金沙，港澳近海多沙，以“沙”命名者不可胜数，港人澳人无一不在沙里淘金。我俶尔联想，医院停尸房，该不会叫太平沙吧。一施工现场，一大堆浅黄的沙土，大雨过后被冲刷得沟沟壑壑，仿佛在演示黄土高原水土是怎样流失的。北方人认定黄土生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我离开时，买下一爪澳门葡萄，带回去分析研究，葡萄是如何长出尖牙的。

三

港珠澳大桥贯穿伶仃洋，上桥的汽车川流不息。从车窗望出去，海水碧绿如翡翠，几只海鸟以海面为镜，欣赏你翱我翔的美姿。远处船只零零散散，被夕阳照射得红彤彤。一圪垯山丘，一圪垯山丘，星罗棋布，浑身翠绿，彼此亲近亲密而关系融洽，这里可能是南海龙王的家族坟场，密藏着人世间不多见的奇珍异宝。

远望浩瀚的伶仃洋，一猛然想起《过零丁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江南的秀山清风、水气蒸腾，吴语的细侬软糯、轻柔妩媚，并没有稀释男儿志气，依然出民族英雄。榕树长须飘飘，文天祥（江西吉安人）长须森然，长须是忠义的标志吗？竹可焚，其节不可毁，玉可碎，其白不可改。文天祥坐牢三年，慷慨赴死。一场台风过境，一椰子树匍匐面海，已结下椰子，一个老大，一个幼小，再现陆秀夫背负少帝跳海的实景。陆秀夫江苏盐城人，一个秀才，一个夫子，竟然有这样的英雄豪气。海枣树一身铠甲，那是张世杰（河北定兴人）的化身吗？自古燕赵出英雄。蒙古人的铁蹄踏遍大半个中国，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义无反顾地擎起抗元大纛，甘心为南宋百姓流血舍命。这三人千古流芳，史称南宋三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海岸处，三个圆满的浅褐巨石，寂然无声地紧靠在一起，接纳潮水抚慰，接受太阳温暖，这是三杰胆气化成的吗？

在情侣大道穿行，一渔女雕像扑面而来，她是珠海的代言人。走近细观，渔女肩披鱼网，绾起裤脚，侧身颔首，长眉带二分清秀，秀目含三分青涩，双鬓沁四分勤劳，还有一分渔家女子不惧风浪的勇气。她手臂修长，高举一颗硕大珍珠，反射熠熠阳光。这个造像的灵感来源于两个传说：其一，水里一物，鱼尾而人身，白日藏头露尾，夜间悄悄上岸，见到渔家日子穷困潦倒，便止不住哭泣，泪珠簌簌掉落，落地变为珍珠，化解了渔家困局。渔民口口相传——鲛人泣珠。其二，龙女偷偷上岸，与阿哥阿妹一起织网劳作，天天唱着快乐的渔歌。一天，龙女手镯（法环）被树枝刮落，当场昏死过去。海鹏采来还魂草，救活了龙女，却失去了仙气。两人结成夫妻，一天捕到碗大的海蚌，抠出拳大的珍珠，变卖价值连城的宝贝，救无数贫穷渔民出苦海。

夜幕徐徐落下，海水波澜不惊，游人观看夜景的美妙时刻，各样景物沐浴在璀璨的灯光里。海边建筑自然和谐，或巍然的楼船造型，从里向外透光，洋溢猛士之气；或伟岸的邮轮造型，一层一层椭圆形态，一层一层灯火透亮，跟随海浪节奏，起伏不定，欲行又止。

珠海大剧院由贝壳造型，一枚大的，一枚小的，比例合度，该是一对夫妻贝了。他们半开半合的状态，且张合得恰到好处，似乎正在张开，似乎正在闭合，一道心理测试题，答前者的向上乐观，答后者的抑郁自闭。

远古，贝是货币，当钱使用，广泛流通，繁荣社会。请看贺礼之“贺”，由“加”“贝”构成，贺礼就是钱，或钱买的礼物，在澳门叫手信。人的衣食住行，样样离不开钱，即便做鬼也要钱，鬼市趁黑开张，夜夜银钱叮当，闻鸡鸣而散去。人体的血液有钱的功效，钱的功效正如社会的血液，人没钱站不住脚，社会上没钱是原始社会，于人类进步，于社会发展，钱是珍贵的，更是不能缺少的。

夜色渐渐浓重，空气光滑如水。有人摆地摊兜售珍珠项链，几个中年女人围上去，在手里反复拿捏，嘴里忙着讨价还价。在她们耳边，我轻轻地一声，“夜不观宝。”几个人恍然，立即放下东西，一转身走开了。

牛黄狗宝蚌珍珠，全是陈年病态的积累，全是极度悲伤的产物。人却不以为然，心安理得地拿来疗疾，拿来美化自己。蚌生活水底，捕食不小心，一粒沙子溜进去，非常痛苦难受，为排除异物折磨，本能地分泌珍珠质，类似稠稠的泪水，将沙粒层层包裹，天长日久，珍珠诞生了。这些年人工养蚌，有意将异物放进去，等到成熟，撬壳取珠。一串串珍珠项链全是蚌的生命换来的。

我是黄土地的后裔，面朝大海，行走海滩，思绪纷纷。北方的鱼网是锄头，捕捞的是土地，南方渔民的锄头是鱼网，耕耘的是海洋，北方的船是车，拉车的有牛有马，南方的车是船，拉船的是海牛海马；农民戴草帽，穿布鞋，脚丫紧紧靠拢，渔民戴斗笠，打赤脚，脚丫开散如扇。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劳作，都有太阳赐予的古铜色肌肤，流下的都是劳动者带着咸味的汗水，创造的物质和精神财富是一样的。

在太阳下，一枚海螺闪闪亮亮，有意招惹人的眼目。我随手拾起来，白瓷似的可人，玲珑而可爱。夜阑人寂，空气静谧。我忍不住，与海螺交头接耳，竟然听到一波一波的潮声，这是伶仃洋在满怀豪情地吟诗作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