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金字塔
1
七月的夏天,是兴高采烈的夏天。一入暑假,那个叫邹成的男孩便闹起来一个石门阵,好像只要有这地方在,他就永远是东关街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使正子大为恼火——他在心里认定,邹成已将自己当成东关街上的头儿。
其实,在被邹成命名以前,这些石头已在那里堆了很久了。一户做石材生意的人家,将几块废弃的石料堆到了路口。邹成给它起了个“石门阵”的名字。那帮爱撒野的孩子,渐渐将这里当成了他们集合的据点。十三岁的邹成壮如小牛犊,一身好伙食喂出来的骨架子,只要这副骨架子往石门阵一站,附近的孩子便纷纷涌去,争着说“我先来的”。这一点,几乎令正子感到嫉妒了。
到了饭点,谁的孩子还在外头撒欢,那家的母亲就说:“上大石头去找找呀。”到石门阵还不见人影,再去邹家找邹鹏:“你家那小子带人跑哪儿去了?”
于是,目睹一切的正子忿忿不平了,仿佛因自己没有一块像样的领地,在首领一角的隐秘竞争中落了下风。
正子在心里想:我应当有一块比石门阵更好的地方。
他首先发现了红泥地。一年冬天,有户人家要砌煤屋,将红砖用卡车运来了,小屋却没盖成。一墙红砖长时间码放着,下头的泥土变得紧实而富有弹力。抓一把红泥,捏成一只陀螺,暴晒后可在地上旋转很久。这里的孩子,都会使用红泥制作陀螺。他们挑出最满意的一只,比谁做的陀螺花纹更漂亮,也谁的陀螺转动的时间更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东关街最好的陀螺都是正子做得的。
但,正子并不满意。石门阵的那些大块头表面凹凸不平,一块块石头横斜交错,组成一个变化多端的险阵。正子找到红泥地,与他自己爱斗陀螺不无关系。事实上,与石门阵相比,红泥地显得过于低矮,也过于平淡。
顶着一轮烈日,正子久久地游荡着,几乎感到一筹莫展了。不久,载满木料的大车如天降神兵,豁然出现在钟家的门口。
这事的由头稍显曲折。居住在东关街的人家,大多在这地方的百货公司做事,比如正子的父亲,比如邹成的父亲,再比如早些年的魏老八。据说,早些时候魏老八在木材科暗中置办私活儿,为此,与公司新调来的经理邹鹏很不对付,连辞职书也没打一份便离开了百货公司。这家伙很精明,转头以个体户的身份倒腾上了木头。每逢入夏,木材生意便到了淡季,木贩们都担心木料卖不动,魏老八却咬定一个奇低的价格,从别人那里一车一车囤货。
这一季,魏老八囤积的木料多得有些不像样子,一时没地儿理货,把主意打到了钟家门前的一块空地上。他悄悄应允给正子的父亲一笔微小的报酬,然后,载满木料的货车便很顺当地开到了钟家门口。
在正子好奇的目光中,两名工人卸下货车周身的挡板。圆滚滚的木头在地上一层一层码放,好似一座威严的木头山,具有一种诱人的恢弘。
正子大喜过望,立刻就觉得这块地方应当成为他的领地。他同时想到,他的领地必须要有一个好名字。
一天早上,正子被一股尿意驱使着,睡眼迷离地走出门,欲要寻找一个未满的尿壶。这时,一束金灿灿的阳光刚好落在木垛上。
这男孩忘记了尿意,大叫一声:
“金字塔!”
如他所愿,刚开始的几天,“金字塔”倒很响亮地叫起来了。男孩谷小栀住在十几里外的桑店乡下,因那里没有年纪相仿的孩子,成天骑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往东关街上窜。正子就很热情地招呼他到木垛上来。
“四大文明古国是哪几个,你知道吗?”正子问。
“中国,印度,埃及,嗯……忘了。”谷小栀答。
“埃及最大的建筑是啥?”正子接着问。
“啥?”谷小栀搔了搔脑壳。
“胡夫金字塔!”正子得意地说,“看!这是我的金字塔。”
谷小栀看上去半信半疑,但依然走到了正子的“金字塔”下。两个男孩在同步的攀爬中很快熟络起来,互相追逐着,在大木垛里钻上钻下。他们无意中制造出一种非常快活的气氛。
就有孩子瞧着热闹,凑到跟前问:“有好玩的么?”
正子立刻停下来说:“玩‘八路打鬼子’!”
很快,这游戏在东关街时兴起来了。除了邹成,东关街的孩子没有一个不喜欢往金字塔上爬。金字塔方圆十几米,大木垛、砂石路、红砖房、青草坡,跑动着的“八路”和“鬼子”脸上都掩不住兴奋。正子发明的这游戏很简单,无非是跑来跑去抓人,而他的腿脚又是出了名的快。于是,抽到“八路”的,就总对他说:“你做好人吧!”
分到“鬼子”的立刻摇头:“到这边来嘛!”
正子在心里比较一下,觉得哪边弱了一点,就说:“我到那里去!”
两拨人都很卖力地跑起来,一跑就是大半天,每个人的脸蛋上、脖圈上、脊背上皆大汗淋漓。
一场游戏临近尾声,正子几乎声嘶力竭,但心头有无限的快活。
这时候,没有人关心邹成在做什么。石门阵的领袖被理所当然地抛弃了。
其实,邹成哪儿也没去。偶尔有人跑过石门阵,就会发现邹成正在一块宽阔的石头上坐着。他的手里捧着一本租来的漫画书,眼睛却不往翻开的纸页上看。他就那样枯坐在太阳地里,仿佛与石门阵融为一体,已变成一尊庄严的石像。
这会儿,正子在金字塔上蹿下跳,故意挑衅道:
“鬼子进村了!”
谷小栀的样子很狼狈,有点慌不择路地逃到了石门阵去。谷小栀头上热汗直流,索性问一旁坐在大石头上的邹成:
“你要不要加入八路军?”
邹成目不转睛地盯着漫画书,像是没听见话。
半晌,谷小栀感到很无趣,掉头“支援前线”去了。
有时候,邹成变得很孤独。邹成在忍耐。孤独像一只细小的爬虫,一寸一寸噬咬着他的身体,几乎令人感到心惊肉跳。终于,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天空中的一只灰鸟上。那是邹成从没有见过的一种鸟,生有扁长的红嘴巴,披一身油亮亮的羽毛。那鸟偶尔发出一声鸣叫,“吱呀——嘎呀”的声音却十分促狭,与秀气的外表很不相称。
邹成捡起一块石头,扯开手中的弹弓。绑在弹弓上的皮筋发出“咻”的一声,石块箭一般射向天空。石头没有砸中灰鸟,那鸟却不叫了。
邹成就将目光放到漫画书上,很认真地读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鸟又叫了。邹成立即抛下书,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子。在与灰鸟尚有一大段距离时,那颗石子软绵绵地掉下来,鸟却乖乖噤声了。
那只鸟也不急着飞向远处,只是久久地盘旋在石门阵上空。偶尔有人路过石门阵,邹成就抻长了脖子,仰头努力地寻找天空中的鸟。
天渐渐黑了。金字塔下早没了人影,周围十分安静。
也许那只鸟飞累了,决心寻找一个安定的落脚之所,飞走前,久久地发出一种凄厉的鸣叫。
邹成依旧紧攥着弹弓,心里并无一丝获胜的快感。他向灰蒙蒙的天空虚射几发,“咻——咻——”的声音响彻石门阵……
2
邹成的神气,在各种意义上都是有底气的。东关街的孩子们在感到畏缩的同时,也很有点羡慕。
现下,魏老八囤起的木垛将近两人高,看着已有些吓人。一个吹着凉风的午后,邹成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这一举动使得似乎被遗忘了的邹成,以一种无比招摇的方式,立即跳回了孩子们的视线。
那天中午,当着几个孩子的面,邹成径直走到金字塔下,很轻松地攀上了大木垛的顶端。正子不在,围观的孩子无不瞪大了眼睛——这是邹成第一次出现在金字塔上。在无人响应的几秒钟里,邹成从金字塔顶端腾空而下。他跳下来的姿势很潇洒:站在最高的一根木头上,两腿微微分岔,眼睛眨也不眨。那身影如一只猎豹,脚掌落地时发出“咚”的一声,让人觉得非常地轻松,也非常地沉稳。
围观的孩子纷纷爬上金字塔,却没有一个人敢从最高处往下跳。
就有眼热的孩子怂恿邹成再跳一次。邹成斜了那说话的男孩一眼,那意思是,“你让我跳,我就一定要跳么?”
和其他人一样,只是站在金字塔的边缘往下看,正子就觉得草丛开始悠悠地旋转,一种呕吐前的眩晕猛地涌上喉咙。再见到正子,谷小栀就捅捅正子的背,凑到正子的耳朵边大声说:“听说,邹成从金字塔上跳下来了。”
其他孩子纷纷跟着起哄:“钟正,跳一个!”见正子一动不动,男孩们便喝一阵倒彩,继续起哄道:“钟正,跳一个……”
正子也不恼,只是呆呆地坐在金字塔上出神。他记起了他第一次见到邹家父子的情形。也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从一辆载满家具的卡车上,走下了邹成与他的父亲。正子的母亲李玉第一个发现了这对风尘仆仆的父子,并以一种敏锐的直觉对钟建元说:“这户人家,好像没有女主人。”
那时,正子正蹲在红泥地上,聚精会神地抠地缝里的泥巴。恍一抬头,见一个男人口袋里滑出一枚银闪闪的火机,“叮”的一下,一支香烟就燃着了。男人身旁还站着一个男孩,板正的长相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那男孩正饶有兴趣地观看正子挖泥巴。
正子举起一个滚圆的陀螺,不无炫耀地说:“看!”
人们后来知道,邹成的母亲在他五岁时便病故了。此后的日子,邹成只是与父亲邹鹏过活。据说,邹鹏是一个很有几分本事的人,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让这地方一间濒临破产的小工厂重新恢复盈利。这些年,百货公司的业绩很是低迷,被调到这公司工作以后,邹鹏便带着儿子搬到了东关街。
每当李玉嘴里不依不饶地絮叨,或是钟建元又醉醺醺地说胡话,正子就打心底羡慕起没有这样母亲,和有这样父亲的邹成来。
跟随谷小栀从桑店来的一个叫丁丁的男孩,看上去比这群孩子中间的任何一个都要矮小。从桑店来的丁丁很高兴。挤在金字塔上玩捉人游戏的家伙,都扎堆跑到了石门阵去,连谷小栀也不例外,眼巴巴地盼望邹成能够教授跳高的秘诀。瘦弱的丁丁一直没有找到钻上金字塔的空当。现在,大木垛上没人了,他愿怎么玩就怎么玩。
“我上来啦。”丁丁咧嘴笑了。
坐在塔顶的正子也很高兴。“上!上!踩着那个疙瘩!”他俨然一副指挥官的架势,指导丁丁一连翻过两根木头,眼看就要登上金字塔的顶端。
一阵猛烈的风毫无预兆地刮起来。正子赶忙趴下,两只胳膊抱紧身下的树皮。
一根处理得过于光滑的圆木,被大风掀动一角,从木垛上方扑簌簌滚落下来。挂在塔腰的丁丁没有防备,如一只空荡荡的水瓶,“当啷”一下敲到了地上。这小男孩摔木了,躺在地上纹丝不动,腿上的破口却不住流血。
趴在木垛上的正子也傻了,愣愣地看了半天,才想起喊人来。
因是自己的孩子爬上去再摔下来,他桑店老家的父母也不好意思向木头的主人魏老八索要赔偿,只好扯着丁丁未受伤的耳朵,怒气冲冲地瞪着魏老八说:“你再爬吧!人家好好的,就你摔成这鬼样子!”
李玉说:“不然,把那堆木头弄走吧。”
钟建元就有点迟疑,“已经答应人的,不好再变卦。”
不久,丁丁支着裹了一圈纱布的腿,一瘸一拐地经过正子家门口。
正子坐在高高的金字塔上,双腿在半空里耷拉着。
丁丁远远地望了正子一眼。
正子的心一下子变得很重,目送他缓慢地走向远处的街道。
谷小栀从桑店捎来话:“他爸不让他来了。”
此事一出,东关街那些后知后觉的父亲与母亲,终于想起喝止他们的孩子往那座大木垛上跑。“爬!爬!摔破了算谁的?”大人们大声训斥说。几句言语下来,似乎总含着点对魏老八的不满。
越是如此,就越在正子心中激荡起一种隐秘的刺激。就比如,钟建元不许正子使用打火机,这男孩就常常从父亲的抽屉里悄悄偷出一支,用它烧一张旧报纸,或烧一只破塑料袋。这种时候,他玩得比以往更起兴,也觉得很激动。
几天后,金字塔忽地不见了,钟家门前又变成了往昔的一片空地。
倒不是因为钟建元和魏老八打了商量,而是公司经理邹鹏使用了一些手段。这段日子以来,魏老八撬走了百货公司的几个大客户,明里暗里让公司吃了不少亏。邹鹏想了想,决心整顿这个脱轨的业务科室,干脆就将与魏老八有私下交易的客户一股脑清理了。随后,他又拿出一张丁丁的医疗诊断书,责令魏老八一周内将存有安全隐患的木方迁走。
魏老八当即暴跳如雷,一顿明嘲暗讽,硬是赖着不肯动。
又过了两天,一位客户好心提醒道:“邹鹏的手上捏了不少东西。”魏老八这才强压住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和姓邹的没完。”
第七天,几名工人来到钟家门口,将木头一根一根搬走了。
正子见了,拔腿便跑去找魏老八,并开口问道:“你能把那些木头弄回来吗?”
魏老八眯着眼睛,样子显得很勉强:“那你得帮我一个忙。”他悄悄拿给正子一封信,说:“用你自己的字体抄写下来。”
说罢,魏老八对正子笑了一下。
魏老八神神秘秘的姿态,使正子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那是一封看上去很怪异的信,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又穿插了成串的数字。他抓破了脑袋也弄不明白个中意思。
为了与这封不同凡响的书信相配,正子提笔时故意东倒西歪,使那些字迹如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麻雀。
两天后,李玉惊异地叫道:“谁教你写举报信的?”
举报邹鹏贪污公款的信,最后只誊写了一半。钟建元的怒不可遏,弄得魏老八有点不耐烦,他很大方地承认道:“是我叫他写的,怎么了?”
这下,钟建元反倒有点哑口无言了。
回家后,钟建元的脸色红如两瓣猪肝。他像逮捕一只小鸡崽一样逮住懵懂的正子,手执一根柳条,怒火越打越盛。
“我叫你瞎闹!我叫你瞎闹!”钟建元红着脸喊叫道。
这天晚上,正子摩挲着屁股上红肿的皮肉,眼睛里泛着晨雾般的水光。他从父亲的转述里得知,弄走金字塔的不是别人,而就是邹成的父亲。
半晌,正子的手如闪电般伸进抽屉,又好像有点犹疑不决。
终于,他将那个信封摸了出来。抄完最后一个句号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报复的快感。不知为何,他迟迟没有将信封投递出去。
他的心里冒出了一个特别的想法:我要等一等邹成。
3
天空上悬挂着一轮火热的太阳,东关街上的孩子依旧快活地在巷子里追逐,嘴唇变得比平时更加干渴。直到毒辣的太阳将小孩的声音也烤焦了,他们才在路边拧开一根水管,往喉咙里大口大口灌水。
桑店的一亩亩田地,已到了播种玉米的时节。丁丁走了,谷小栀也不见了。此刻,不管心里愿不愿意,桑店的孩子们都不得不靠在自家地里,长时间与他们的父亲一同挥汗如雨。
熬过许多个炎热的日子,谷家地里的玉米种子才算撒完。谷小栀将几本作业本扔到床底下,只顾骑上那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从桑店一路赶往东关街。
经过街口时,他看见坐在家门口一片空旷的水泥地上的正子,好像等什么人一样张望着,便稍稍停住车子。
见谷小栀停下来,正子就说:“我在等邹成呢。”
“你咋不找他去?”
“……”
“我去找他了。”
“……”
谷小栀用脏兮兮的袖管擦了把汗。几个躲在阴凉地里的孩子,就见谷小栀骑着自行车往邹成家的方向去了。
赤日的火光落满街巷,榨干了一切水分,使人有点喘不上气。
很快,谷小栀与邹成一同回来了。正子立即从滚烫的水泥地上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冲他们招招手。
邹成看到了,也有点不好意思,就冲正子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谷小栀说。
“你们去哪儿?”正子问。
“去找金字塔。”邹成神气地说。
说罢,车轮悠悠一转,两辆车子风一样地骑走了。
正子赶忙蹬上他的自行车,远远地跟在两个人后面。来路逆风,他们费了点工夫才骑到城南的一处果园。看园子的老头儿不在,邹成反手摘下虚挂着的锁头,三辆车子很顺利地混了进去。
穿过一片茂密的苹果树,眼前豁然出现一大片空地。
邹成努努嘴,有点扭捏地收紧了速度。
正子一看便明白了:魏老八将木头垛子搬到果园来了!
一瞬间,正子心里产生了一点不自在的感觉,但还是做出一副非常快活的样子,呼哧呼哧爬到果园的金字塔上去。
“我们玩八路打鬼子吧!”正子提议道。
这会儿,他倒与邹成产生了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叫谷小栀成了唯一的“八路”。两个“鬼子”围着偌大的木垛跑动,将晕头转向的“八路”累得气喘吁吁。
谷小栀不干了:“你们欺负人!”
邹成背着手,看起来无可奈何地说:“那不玩了。”那样子仿佛是因为谷小栀的小气,才使游戏草草收场。
正子感到一种使场面重新活跃起来的义务,就在衣服口袋里四处翻找,似乎企图寻获什么。终于,他摸到了一支从钟建元的抽屉里顺走的火机。
“我有一支打火机!”
举起打火机的那一刻,正子看到,邹成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心里不禁有点得意。
谷小栀从地上捡起一束枯黄的干草,正子很麻利地按动了火机。摇动的火舌点燃了草尖,一团火热的温度瞬间弹开。很快,一小束干草烧到末尾,火苗飘摇着散去了。
三个男孩的头上汗涔涔的,果然都被那跳跃的金色火束弄得很激动。
谷小栀又拾了一大把干草:“给我玩一下吧。”
正子却将打火机递给了邹成。打火机小小的开口里伸出一条火舌,这次,大把的干草堆爆出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炙热。邹成不得不放手将它们丢到地上。他们入迷地观看着那堆燃烧的火焰,仅仅是在安静的观看中,就获得了莫大的快乐。
不久,迷人的火焰又熄灭了。
邹成说:“要是有篝火就好了。”
正子搓了搓手,“搭篝火吧。”
这个想法的诞生,使男孩们变得无比兴奋,好像一座漂亮的篝火已在那里等待许久,只缺少一个灵光闪现的契机。亢奋的心情由上而下传递,他们在路边水管无节制吞咽的自来水,此刻正在膀胱里反复激荡。
他们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尿意。谷小栀走到远处搜寻干草后,邹成甚至向正子发出了一同寻找厕所的邀请——类似的事,以前从来被他视为“小女生的把戏”。他们一前一后踏进厕所,两股尿液滋向白墙,两道深色的影子交织成一团斑斓的花纹。这时,正子的心中激荡着无与伦比的幸福,他已忘记他所抄写的那封举报信,俨然将邹成视为他最好的朋友了。
回到金字塔时,谷小栀已抱回一大捆干草。随后,正子又去捡来了几块木块,邹成则搬回来几块大石头。材料准备告毕,他们像举行某种仪式般严肃地围站着,把石头摆成一圈,铺开干草、竖起木块,搭成了一座像模像样的篝火。
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点燃它。
邹成从木垛里勾出一根裂角的木棍,塞几片干草到裂口处,“啪”地按下了打火机。木棍的一端徐徐燃烧,渐渐变成一个原始的火把。邹成的脸上格外镇定,心脏却一阵狂跳,被闪烁的火光弄得有点晕乎。
谷小栀说:“你们都玩过了,该我了。”
说罢,他以迅雷之势一把夺过那支小小的火把,按捺不住地挥舞起来。见邹成和正子都要来抢,谷小栀连忙将火把“咻”地挥向篝火下方的干草堆。伴随着这一挥,火从草堆里升腾而起,遇到遮拦,又点燃了上头的木块。
正子叫道:“火!”
他们齐齐望着燃烧的篝火,被弥散的烟雾弄得昏头巴脑、如痴如醉。他们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任由那火从一点变成一团,渐渐比他们的个头还高。
一阵风刮过来,火花从篝火堆里四散飞溅,宛如打铁花时扬起的漫天铁水。
谷小栀高擎着火把,脸上是无尽的满足。此刻,火让他有了无限的力气。他在篝火堆旁边来回穿梭,躲避着二人的追逐。见正子跑近了,不愿交出火把的谷小栀忙一挥手,将它扔到不远处的金字塔上。
时令正值大暑,骄阳似火。地面上的一切都变得酷热而干燥。
那座大木垛已晒干最后一丝水分,碰到漫天的火星与火把,就像一个焦渴的人猛然碰上一汪甘泉。金字塔上渐渐冒出了火光。习习凉风飘过,在炽热的气流里越滚越大,终于变成一阵凶猛的热风。这把火乘风扶摇直上,“噌”地蹿上了天。
邹成叫了一声:“火!”
谷小栀的手僵住了,不顾热气的燎烤,直冲到金字塔下。他急匆匆地解开裤子,试图用尿浇灭一根正在燃烧的木头,情急之下,却一点也尿不出来了。
刚尿完的正子和邹成,也徒劳地解下了他们的裤子。
大火,一场愈演愈烈的大火。
谷小栀呆了,连裤子也没提好,便踉跄着跨上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慌慌张张地跑离了果园。
高耸的金字塔,为大火让出了一条路,任这股顽劣的火恣意攀爬,一烧再烧。木头的残片在空气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滚烫的木屑漫天飘舞,那已不是寻常篝火摇散的木灰,而是骇人的烈火所焚烧出来的烟灰。
望着天空下张牙舞爪的浓烟,两个男孩皆束手无策。他们无助地站在大火下,漫天的火势使他们小小的影子显得微不足道。
此时此刻,火让他们感到陌生而又困惑。
后来,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哆哆嗦嗦地离开了果园……
4
大火过后,魏老八的木垛只剩一堆黑炭。
隔着一片宽阔的水泥地,果园里的苹果树得以幸免。看园子的老头儿说,他在赶回来的路上,瞧见两个骑自行车的小男孩很是可疑。
人们在心里盘算骑车的两个小孩是谁时,首先想到了异常神气的邹成,这种无端的猜测,又从孩子们那里得到了印证——失火那天,好几个人看到了结伴骑车的邹成和谷小栀。又有孩子说,他们骑走时的方向,像就是城南那边。
不是没有人看到同样骑着一辆自行车离去的正子。但,邹成和正子这家伙不对付,这是东关街人尽皆知的事。孩子们很自然地认为,邹成和正子当中,只可能有一个参与了放火。
很快,邹成领人去过果园的消息,在东关街上七嘴八舌地传开了。
当着一众街坊的面,魏老八询问一个躲在石门阵附近的孩子:“看清楚了,当时是不是邹成带的头儿?”
那孩子私下里原本很坚定,这会儿,在众人面前却变得支支吾吾。围观的就有些不信了,人群里发出一阵嘘声。有人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这是跟邹家较劲哪。”
“谁说不是哪。”
魏老八见状,赶紧扯着那孩子的肩膀,“放火的一个是他邹成,一个是桑店小孩,对吧?”那孩子肩头一痛,脑袋似点未点地摇晃了几下。
正子也立在那里,腿上一阵阵发虚。他很想走到人群的外面,纠正魏老八放火的人不是两个,而是三个。但,他终于没有那样做。
魏老八大声宣布道:“你们都知道了,邹鹏指使他的儿子烧了我的货!”
接下来的日子,魏老八搬来一把太师椅,很招摇地坐到了邹家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就都朝坐在太师椅上的魏老八看。
魏老八并不起身,只是一遍遍向路人重复:“邹鹏指使他的儿子烧了我的货!”
这桩事,使邹成成了东关街的一号人物。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对邹成突然有了一种格外的关注,再在路上见到这个男孩,就用十分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这时,邹成便也站定了,冷冰冰地盯着那双眼睛看,直到对方收起那种异样的目光,邹成才若无其事地走开。
太师椅上的静坐,持续了整整六个白昼。第七天上,面对对方坚持不懈的撒泼,邹鹏终于忍无可忍。他客客气气地将魏老八请到屋子里,问魏老八道:
“要多少钱,你倒说说看。”
说这话时,邹鹏的心里有一个大概的估计。谁知,从魏老八的嘴里吐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他呷了口热茶,很平静地表示:那批货是买主早已定好的,交不了货,赔付的款项只能邹家来出。答毕,魏老八的脸色依旧毫无波澜,仿佛谈论中被烧掉的不是他的货物,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东西。
魏老八走出邹家的大门时,一直蹲在外面的正子起身迎了上来。
魏老八对正子笑了笑。正子觉得那笑容很熟悉,一想,魏老八将举报信交给他时,也是这样笑了一下,犹如隔了一张面皮。
出于一种对危险的嗅觉,正子将他预先准备的话压在了舌尖上。
魏老八走到正子面前,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似是有意地说:“你等着瞧吧,我迟早把那两个小子送上法庭。”
目送魏老八大摇大摆地离去,正子的脊背上起了一层虚汗,心里却有些悻悻了:反正,点火的不是我。
几天后,曾经从金字塔上摔下来的丁丁也听说了失火事件,偷偷从桑店跑了过来。丁丁到来的时候,魏老八已将太师椅移走,转而在邹家的正门前面竖立起几块巨大的纸板。褐色的纸板上,用醒目的白油漆刷了“还钱”或“纵火”的字样。丁丁没有见到邹成。这会儿,邹成已经厌倦了与东关街上的人们相遇,整日闭门不出了。
丁丁将他看到的一切带回了桑店。
一连数日,谷小栀坐在桌子前粗粗地喘气,只是闷头写他的暑假作业。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对待过他的作业本,似乎只要在每一道题目上花费足够多的时间,就能用足够多的笔迹来显示他的用功。
谷小栀的父亲什么话也没说,昼夜不分地待在谷家的田地里。
但,也就是在这样无言的交流中,谷小栀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朦胧的预感。
在谷家的玉米地里,谷小栀的父亲用了好几天的时间,终于理清了一大笔账。他用木棍在地上划了一个等号,将仲夏的小麦、秋后的玉米乃至几间老屋等一堆东西放到等号左边,又将魏老八提出的一串数字放到等号右边。笔画越积越多,如地里的野草一般芜杂,他在等式两边焦碌地计算着,几乎满头大汗了,还是得出一个无望的结果:这是一个不可能成立的式子。
这天晚上,他终于将儿子叫到了玉米地。当着谷小栀的面,他将收到的那张法院传票丢进了一堆麦秸。谷小栀的父亲徐徐划着一根火柴,点了一支平时舍不得抽的好烟。随后,他用那根未熄灭的火柴点燃了麦秸堆。
谷小栀不敢看,屏住呼吸,惴惴不安地低垂着脑袋。
吐完最后一个烟圈,谷小栀的父亲用一种沉钟似的声音说:
“你大了,该出去学几年徒。以后,自己也挣一份钱。”
谷小栀忽地将头抬起来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重重心事像一只瘪了气的气球。他仿佛终于卸掉了心口的累赘,热乎乎的泪水却“啪嗒啪嗒”淌过脚边的黄土……
5
这段日子,正子好端端坐在家里,身体说不准就开始打颤。李玉给他喂了几方味极苦的中药,依然治不住这孩子时不时的战栗。
这天,正子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走到了父亲面前。钟建元却像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图,狠狠抡了他一脑壳:“把你的嘴给我闭严实了!”
父亲的手臂落下时,正子感到头骨“嗡”地一震,一种尖锐的直觉突然萌生了:他们什么都知道。
转过头的一个星期,如来时一般,一辆载着家具的卡车又带走了邹成与他的父亲。邹家搬走前,正子从自己的红泥陀螺里,反复挑选出了最漂亮的一只。
“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
“谷小栀退学了。”
“嗯。”
他默默地将那只陀螺递给邹成。他们都不再说话了。
夏末,铺天盖地的一场大雨,已拖沓了许多日子。连日来烟尘弥漫的东关街,经历了全方位的洗刷,墙是潮湿的,树是潮湿的,河是潮湿的……平原上的一切都是潮湿的。
夜里,正子躺在床板上,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盯着房顶那块正在渗水的阴影,辗转腾挪着自己的身体。
窗外,一道灿然的白光划过天际,一下子照亮了正子的脸。
正子忽然变得很羞愧,被一种没来由的委屈支配着,抱着脑袋呜呜哭了起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哭声越来越响,最后,竟变成了嚎啕大哭。
他记忆中的男孩再也没有出现在东关街,金字塔永远地消失在那个夏天。
一个晴朗的午后,正子极用力地将一纸信封丢进了大河。信封在水面上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地闪了一闪,便跌入无边的暗流……
(附)
作者姓名:罗冬依
联系地址:北京市海淀区新外大街19号北京师范大学
就读高校: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专业: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