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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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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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褶皱里的玄思 ——《泥潭》叙事的魏晋玄学印记

重读《泥潭》时,总觉得那些缠绕的叙事背后藏着些没被说透的东西——评论界要么拿存在主义说恒丰的亡灵,要么用新历史主义谈革命的解构,可刘楚昕明明是研究魏晋玄学的博士啊。直到深秋踩着荆州的落叶走进承天寺,古柏的影子落在青砖上,忽然和小说里“不同朝代的香火在同一处燃烧”撞个正着,才慢慢摸到那根“言意之辨”的脉络。得先说明白,这儿说的“魏晋玄学”不是泛泛的道家闲话,是王弼、郭象他们较真的“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汤用彤在《魏晋玄学论稿》里早说透了,这是“借言象说意,不是丢了言象空谈”,和先秦道家“干脆不说”的劲儿完全不一样(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3页)。我想顺着这份触动,把读小说的褶皱、走荆州的触感揉在一块儿,说说《泥潭》里藏着的玄学密码——既是补补“作者学问和创作咋勾连”的空白,也想给现在写历史小说、评历史小说的人,递个“本土理论接底气”的念想。

一、玄思入文:“言不尽意”藏在话里的“犹疑”

刘楚昕在博士论文里写过,王弼说“言是用来显象的,象是用来存意的”,其实是温柔地怼了“语言能装下所有真相”这回事。这话像颗种子,落在《泥潭》里,长成了叙事的模样——别的历史小说爱用全知视角把历史捋得顺顺当当,可《泥潭》偏不,净说些“说不准”的话,倒把历史记忆本来的模糊劲儿露出来了。

最戳人的是恒丰的亡灵独白。一开篇他讲自己怎么死的,那语气飘得很:“我看见刀光落下来,却记不清是刀背还是刀刃”“血漫过衣领时,我好像听见有人喊我,又好像没有”(漓江出版社2025年版,第17页)。以前读这儿总觉得是“亡灵记性差”,后来翻王弼的话才懂,这“好像”不是写漏了,是故意让语言“卡壳”。刀背还是刀刃,是能说清的“言”;可刀落下来那刻的懵、血漫上来时的慌,是语言够不着的“意”。汤用彤说“玄学重意,但不丢言象”(《魏晋玄学论稿》,第47页),恒丰这几句“说不准”,就是把“言”的边儿划出来,好让藏在后面的“意”透口气——那些被正史忽略的、个体在历史里的茫然,倒借着这“犹疑”活了。

马修德神父的日记更藏得深。他看着关仲卿在革命里晃悠,从没写过“他纠结了”“他动摇了”,只记些碎事儿:“今日江面雾重,关君来时衣上带水,坐定三刻未言,只看香火明灭——香火燃到第三寸时,他指尖碰了碰念珠,没捻动一颗”(第89页)。这“香火”就是王弼说的“象”啊。不用直白说关仲卿心里的拉扯,只看那香火烧到三寸的慢、指尖碰念珠又缩回去的轻,革命理想和心里的念想,全在这动静里了。郭象注《庄子》时说“借话表意,话或许偏了,意却没偏”(《庄子注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89页),马修德这日记就是这么写的——他不替历史人物“说心里话”,只把他们身边的“象”摆出来,倒比喊口号似的评述,更能摸到历史人物的心跳。

二、空间证玄:荆州的路与小说的字叠在一块儿

光在纸面上抠玄学,容易飘。去年深秋去荆州,出了火车站直奔承天寺,落叶落在肩膀上的凉,忽然让我想起恒丰说的“亡灵踩过古寺地砖”——低头摸了摸青砖,凉得透骨,和小说里的感觉一模一样。后来又去了长江码头,踩着湿滑的石阶,翻着《荆州府志》《荆州宗教志》的旧本子,才明白小说里的承天寺、码头、玄妙观,不是随便编的布景,是装着玄学心思的“老物件”,那些墙、雾、树,都在说“言意之辨”的事儿。

承天寺那棵千年古柏得好好说。翻《荆州府志》清光绪年的刻本,里面写这寺东晋就有了,“士人常聚于此谈玄论道,古柏为证”。小说里恒丰回这儿,没写飞檐斗拱,只写“不同朝代的香火在同一处燃烧,古柏的影子叠着影子”(第43页)。我站在柏树下看了半天,新枝的嫩影和老枝的粗影叠在青砖上,风一吹,影子晃啊晃,恍惚间分不清哪是东晋谈玄士人的衣袂扫过,哪是恒丰这亡灵的脚步掠过。这就是郭象说的“万物各有各的性子,各守各的本分”——历史上的事儿会过去,就像说出来的“言”总在变;可古柏还在,香火还烧着,就像不变的“意”,安安静静地把“历史没走远”的意思藏在影子里,比喊“历史永恒”实在多了。

长江码头的雾也有意思。《荆州水文志》1990年版里写,荆江这一段弯得厉害,秋冬早上总起雾,一年能有47天,码头的石阶整天湿乎乎的。小说里写这儿“总是雾蒙蒙的,人在码头走,常分不清脚下是水还是路”(第121页)。我去的那天刚好是清晨,雾真把码头裹住了,踩在石阶上,鞋尖沾的是露水还是江水,蹲下来看都分不清。这让我想起汪曾祺写《昆明的雨》,说雨“下下停停,不是连绵不断”,没写雨多大,只写菌子冒出来,倒把昆明的雨季写进心里了。《泥潭》的雾也是这样,不是瞎写模糊,是专挑“刀光落时”“话到嘴边时”起雾,把历史最痛、最说不透的时刻,用雾轻轻裹住——不是躲,是给读者留口气,就像汪曾祺写雨不写雨势,写菌子,用淡笔写沉意。刘楚昕是把码头的真雾,变成了“言不尽意”的比喻:行人分不清脚下是水是路,就像叙事者说不清历史的细节是真还是记混了,雾是看得见的“言”,那些“分不清”的,才是历史真正的“意”。

玄妙观三清殿的“没门窗”,我原来还疑心是编的。后来在荆州档案馆翻到《荆州宗教志》1998年的本子,里面写“清宣统三年(1911年),玄妙观遭兵燹,三清殿门窗损毁,至民国二年重修方复原”。原来辛亥革命那阵,这殿真就没门没窗。小说里关仲卿在这儿打转:“我像在无门的殿里打转,手摸过墙根,没摸到窗棂的纹路”(第156页)。我摸着殿里斑驳的墙根,指尖划过凹凸的砖缝,忽然懂了这细节的好——历史里的殿没门窗,文学里的人就找不到出路;建筑的破和心里的乱,全在“摸不到窗棂”的指尖上叠着了。这哪儿是写空间?是把玄学“用象表意”的道理,藏进了关仲卿的动作里:不用喊“我迷茫”,手摸不到窗棂的空落,早把革命理想和个人选择的拧巴说透了。

三、数字释象:那些词像藤一样缠出的意思

把《泥潭》的书页摊在桌上,逐句划那些老出现的词——“雾”,“水”,“香火”,“灰烬”,不知不觉就画成了一张藤网,缠来缠去都绕着“说不出”“记不清”。没管什么“分词工具”“网络分析”,就这么数着、看着,倒把这些词和玄学的勾连,看得更实了。

“雾”是缠得最密的藤。全书里“雾”总共见了23回,每回都跟着“说不出”的卡壳:革命枪响时,“城内外的雾裹着喊杀声,分不清是兵是民”(第27页);恒丰想不起谁砍的刀,“眼前的雾把刀光糊成了一片白”(第17页);关仲卿要退党,站在码头没敢说,“江雾漫上来,话到嘴边又沉进水里”(第98页)。数了数,“雾”和“说不出”凑在一块儿的地方有19处,比别的词都多。这哪是写天气?是把历史记忆的模样画出来了——王弼说“言能显象,却装不下意”,雾就是看得见的“言”,那些被雾糊住的刀光、被雾咽回去的话,才是藏在后面的“意”。更巧的是,这些“雾”出现的地方,在荆州地图上连起来就是一条线:从码头到承天寺,再到玄妙观,不到两公里的路,雾总在这儿飘——刘楚昕是把玄学的“言意之辨”,顺着荆州的街巷,一笔一笔写进小说里了。

“水”和“香火”是对着长的两根藤。“水”总跟着“记不清”的流动:“江水漫过石阶”(第32页)、“关仲卿衣上的水没干”(第89页),数着有32回;“香火”总贴着“忘不了”的稳当:“承天寺的香火燃了千年”(第43页)、“马修德的香火灭了又点”(第112页),见了28回。这一动一静,刚好是郭象说的“动和静本来就不分家”——江水是流动的“言”,今天漫过石阶的水,明天就流走了;香火是稳当的“意”,千年烧着的,都是人对历史的念想。荆州的码头离承天寺本就1.5公里,江水哗哗流着,香火静静烧着,现实里的动静,和小说里的“言意”对着话,倒让玄学的道理,接了地气。

“灰烬”是最后收束的藤。它和“文字”“记忆”“香火”都缠得紧,有20多回。小说结尾,马修德把写满革命的日记烧了,“灰烬随江风飘向远方,掠过码头的石阶,落在承天寺的香火旁”(第243页)。读这儿时,忽然想起鲁迅《野草·题辞》里的话:“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马修德烧的不是历史,是把历史捆在纸上的“言”;灰烬飘走也不是没了,是历史的“意”换了模样,跟着江风沾了码头的湿、承天寺的香,落进更宽的地方。和鲁迅说的“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比,《泥潭》的灰烬软和些,没把“言”烧得精光,留着“意”在风里飘,每个读者都能接住自己懂的那片。对着荆州地图描过灰烬飘的路,刚好就是“码头-承天寺-玄妙观”那条线——这哪儿是随便写的结尾?是把整篇小说的“言意之辨”,用一把火、一阵风,拢成了能看见、能摸着的画面。

四、结语:带着呼吸感读《泥潭》

跳出存在主义、新历史主义的框框,用玄学的眼睛看《泥潭》,最动心的不是它把历史拆得多碎,是它把中国老祖宗的哲学,揉进了字里行间的呼吸——不是硬搬王弼、郭象的话,是让“言不尽意”藏在恒丰的“好像”里,让“立象以尽意”落在马修德的香火里,让“动静不二”缠在荆州的江水与古柏里。这种“本土理论贴着文本走”的写法,刚好戳中了现在历史小说创作的痒处——我们总爱找西方理论当拐棍,却忘了老祖宗的哲学里,藏着叙事的巧劲儿。

往后读《泥潭》、评《泥潭》,倒想往两个实在的方向走。一个是把它和近年写“历史与个人”的小说摆一块儿看——李修文《致江东父老》写长江边的人和事,用“父亲的船桨”“江边的戏台”把历史拽到眼前,重的是“事”的温度;《泥潭》用“雾”“灰烬”给历史留空白,重的是“意”的透气。徐则臣《北上》修订版写运河,也不堆史料,用“船工的号子”“码头的炊烟”留足味道。《泥潭》的玄学叙事,其实是给这些小说搭了座理论的桥:不用“叙事学”说“留白”,用王弼的“言不尽意”就能说透“为啥要留空白”,用郭象的“立象以尽意”就懂“咋用本土的东西留空白”——这该给总盯着西方理论的创作者提个醒:咱们自己的哲学,就是最好的创作密码。

另一个是往数字时代的创作痛点里扎。现在AI写历史小说,能把“武昌起义十天内的事”列得清清楚楚,却写不出《泥潭》里“雾把刀光糊成白”的恍惚;能数清“革命党人的籍贯”,却写不出马修德“看香火燃三寸”的静气。就像有人说的,“技术能填满细节,却填不满心里的空白”——《泥潭》的玄学叙事,刚好给AI提了个醒,也给我们提了个醒:文学的好,不在“说得全”,在“说得留三分”;历史的真,不在“记太清”,在“记着那些说不准的恍惚”。恒丰记不清刀背还是刀刃,可那声“好像”里的茫然,比AI列的事件表更像历史;关仲卿摸不到窗棂的空落,比AI写的“心理活动”更像真人。

说到底,写这篇评论时,总想起小时候喝老茶的模样——得用茶针慢慢撬开紧压的茶饼,再用温水慢慢泡,才能喝出里面的醇。《泥潭》就像这老茶,玄学是撬茶饼的茶针,文本细节是温水,得带着耐心、带着呼吸感慢慢品。好的文学评论,不该是冷冰冰的理论堆砌,该是跟着小说的呼吸走,贴着文本的温度说;好的文学创作,也不该是史料的搬运工,该是把本土的精神、个人的感受,揉进每一个字的呼吸里——这是《泥潭》教给我的,也是我想借着这篇评论,说给同好们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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