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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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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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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津渡:潮声里的光阴回响

江雾还没散尽时,我和庐山先生已站在西津渡的石阶顶端。(庐山,中国作协镇江本土作家,代表作《风雨西津渡》以清末西津渡为背景,还原渡口百年风云。)往下望,青石板路像条被岁月磨亮的绸带,从昭关石塔一直铺到江滩,晨露在石板上滚成细碎的银珠,踩上去带起一阵潮湿的凉意。离乡数十载,记忆里的西津渡总裹着江雾,如今雾散了,倒看清了这路尽头的江——水退了很远,露出大片赭黄色的滩涂,几只水鸟斜斜掠过,翅尖扫过滩上的芦苇,惊起一串细碎的声响。江风里还裹着另一种隐约的律动,庐山先生侧耳辨了辨,笑着跟我说:“这是滩涂下藏着的‘老潮声’,往前数百年,这石阶下就是江面,潮声能把待渡亭的铜铃都震得发颤。”

“你看那石塔的影子。”庐山先生望着石塔投在待渡亭檐角的长影出神时,开口说道,带着点镇江话特有的软糯尾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昭关石塔的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一直投到待渡亭的檐角。塔身上的梵文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砖缝里的苔痕绿得发暗,像谁用指尖蘸着时光抹上去的。元代建这塔时,江面尚在塔下三尺,《至顺镇江志》留下的“舟楫过塔下,桅樯触铃,声传数里”,原是当年船工抬头望见梵文时,最真切的晨昏钟声。他指着塔基处一道模糊的水线:“那是道光年间的最高潮位,当年的商船就从塔下驶过,船工仰头能望见梵文,便合十祈祷,浪再大也敢往前闯。”

石塔旁,几个穿校服的学生正支着画板写生,笔尖对着梵文砖壁,画纸边缘却贴着西津渡文创店买的“救生红船”贴纸。其中一个扎高马尾的女生抬眼看见我们,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平板,屏幕上小塔的眼睛正眨呀眨的:“我们在做梵文表情包呢,把塔身上的‘平安’梵文,做成会眨眼睛的小塔形象,让千年的经文能在朋友圈里‘说话’。”铅笔屑坠入晨露,水珠折射着梵文砖壁、文创贴纸与平板屏幕的光影,千年的经文与今日的数字符号,竟在一滴露水里完成了时光的对折,碎银般的光斑,原是历史与当下的温柔相认。

沿石板路往下走,车辙印比记忆里更深了。最深的那道沟痕里积着昨夜的雨水,水面倒映着石塔的影子,这影子里藏着多少光阴?千年前的风还在石板路上打转,这方水土原是长江与运河在千年光阴里悄悄系下的绳结,这辙痕的走向,原是长江奔涌与运河婉转共同踩出的轨迹。三国时期,西津渡作为东吴水师的重要码头,曾见证战船列阵、粮草转运的繁忙(东吴的战船需借长江天险御敌);唐代的诗人要凭运河转道远行,江水涛声里似仍回荡着古战场的余韵与文人的乡愁;清代的盐商更赖两江交汇集散货物,不同时代的车轮,都沿着江河共生的命脉前行。

“这辙痕里沉着多少故事哟。”庐山先生弯腰拾起一片枯叶,放进辙痕的积水里,带着点乡音的调子,“《风雨西津渡》写过,明代的盐商、清代的邮差、民国的学生,都在这路上走过。我查过康熙年间的《丹徒县志》,说这里‘日过商船三百,独轮车碾石为槽’,你看这槽底的光,是几百年车轮磨出的包浆。”风从江面漫溢而来,卷得两侧老屋的檐角轻颤,路过石板路尽头的“蒋记汤包店”时,蒸笼“噗”地揭开,白汽裹着肉香漫出来,老板探出头喊:“要醋不?这醋缸的位置,和清代《丹徒竹枝词》里写的‘西津渡口醋缸斜’一模一样,咱镇江的香醋,蘸汤包最鲜!”

蒸笼白汽漫过青石板时,母亲递来糖画的掌心温度,竟与晨露的凉润在记忆里叠成了片。原来乡愁从不是突然涌来的潮水,而是早被这醋香、这白汽、这石板的凉,悄悄腌渍在岁月里的念想。瓦片间的瓦松从砖缝中斜斜探身,根须嵌在元代的砖纹里,叶片却迎着今日的晨光,砖缝里的苔痕、石板上的晨露,都是时光落在西津渡的念想,碎成星子,等着归人拾起。

待渡亭的飞檐在晨雾里只剩个淡影,亭柱上的“潮落夜江斜月里”被风雨洗得发白,却仍能认出是张祜的笔迹。文人的足迹早让这方水土浸满了墨香,李白在此候船时,该是把乡愁揉进了“夜发清溪向三峡”的余韵里,让江风都染上几分孤绝;王安石泊船瓜洲时,望见对岸西津渡的江船渐远,或许“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念头,便悄悄漫上了心头;陆游南宋建炎年间在此候渡赴任,在《入蜀记》里记“江风裂帆,待渡三日,夜闻潮声如万马奔腾”。

风穿亭柱的瞬间,檐角的铜铃“叮”地响了一声,亭旁老槐树下摇蒲扇的老人笑着说:“这是待渡亭的‘潮声回响’,把千年前的浪涛声,存到了现在的风里。”几位老人说的还是带着镇江腔的吴侬软语,正讲《风雨西津渡》里挑夫娶了米行姑娘的桥段,蒲扇摇得“沙沙”响,惊起几只麻雀。“当年的月亮该和现在一样。”庐山先生靠在亭柱上,望着远处的江面,他展卷《风雨西津渡》,指尖落于某页,“你看这段写月夜待渡:‘潮声吞了船笛,月光在石板上淌成水,挑夫的脚步声远了,只剩卖茶人的铜壶在亭角晃。’”

我抬头望亭顶的藻井,雕着“八仙过海”的纹样,积着薄薄一层灰,阳光从亭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倒像月光在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现在的风,还是千年前吹过张祜衣襟、掠过陆游船帆的那缕,连风里的潮气,都像是从《入蜀记》的纸页间漫出来的。

走到江滩边缘,才看清码头的石阶,大半埋在土里,只露出最上面的七级,每级石阶的边缘都被磨得圆钝,缝隙里嵌着细碎的贝壳。它立在镇江的衣襟上,从不是寻常渡口,而是被时光反复摩挲的文脉胎记,长江在这里收束了奔腾的野性,与运河的柔波轻轻相拥,便成了南北往来的咽喉。

“这是唐代的石阶。”庐山先生蹲下身,指尖拂过阶上的凹痕,“你看这凹槽,是系船的缆绳磨的,最深的地方能卡住手指。苏轼在《泊船瓜洲》诗注里写过,‘夜宿西津,闻缆绳磨石,如钟鸣不息’。”我跟着蹲下身,指尖在阶面摩挲时,不经意触到一处浅刻,是个模糊的“渡”字,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发圆。母亲曾说,这是我十岁那年跟着她来西津渡,用河滩上的尖石头划下的,那时我总问“渡是什么呀”,她笑着说“是把乡愁渡到心里的地方”。如今这“渡”字的边缘,竟与缆绳磨出的凹槽齐平,像是时光特意将我的童年,嵌进了船工们代代相传的年轮里。

庐山先生指着滩涂远处一道模糊的水线:“宋代时,江水就在那道线,当年的商船要从这里跳板上岸,挑夫们喊着号子把货扛上去,汗珠子砸在石板上,转眼就被江风吹干。”不远处的“老恒顺酱园”旧址虽改成了展馆,墙角的石板缝里却还飘着淡淡的醋香。清代《丹徒竹枝词》里早有记载:“西津渡口醋缸斜,船到先闻十里香”,当年商船靠岸,挑夫们总先舀一勺新醋醒神,这酸香顺着码头石阶漫开,成了西津渡独有的味道。母亲总说:“西津渡的风里都带点醋味,走到哪儿都忘不了。”此刻风一吹,那味道钻进鼻腔,乡愁便顺着石阶的凹痕漫上来,深深浅浅的纹路里,全是被时光泡软的念想。

救生会的青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绿叶子间露出“救生会”三个斑驳的大字。推门进去,正撞见非遗传承人李阿爷在教孩子们扎救生红船模型,红绸布在小手里翻飞,像当年浪尖上跳动的火苗。镇江救生会自宋代起便以“红船救险”闻名,清代《京口救生会志》记载,红船“遇风涛即出,鸣锣为号,舟工裸身入水,救一人赏钱千文”。

“阿爷,红船的帆为什么一定要是红的呀?”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刚扎好的船帆,仰着小脸问。李阿爷放下手里的竹篾,指了指墙上的老照片,黑白照片里,红船在浊浪里颠簸,船帆被风扯得鼓鼓的,像只浴火的鸟:“这红,是当年救险时,船工们的血、夕阳的光,还有岸上亲人盼归的红绸子,一层层染出来的。”他顿了顿,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曾爷爷的爷爷,就是光绪年间的救生会船工,他在这江里救过七个人,最后一次救起个落水的书生,自己的胳膊被礁石划开了大口子,血滴在帆上,就成了这红里最深的颜色。”

庐山先生指着迎面的铜像:“这是按光绪年间的老水手王阿福塑的。他握着舵杆的手青筋暴起,眼睛望着江面,仿佛还在搜寻浪里的呼救声。”他说王阿福在这江里救了四十六个人,最后一次救起个被浪卷走的孩子,自己却被漩涡吸了进去,“《风雨西津渡》里写,那天的江雾浓得化不开,救生会的铜锣敲碎了雾,红船像团火在浪里闯,可最后火灭了,雾又把江遮严实了。”

小姑娘听完,小手攥着红船帆蹭到铜像前,悄悄往他掌心塞了塞,小声说:“阿福爷爷,我的帆给你,你就不怕黑了。”李阿爷看见这一幕,眼角泛起红意,转身往墙角的书桌努了努嘴,桌上堆着半尺厚的手稿,纸页边缘都卷了边:“现在镇江救生会红船制作技艺,算上我只剩3位传承人,我是最年轻的,今年也六十八了。这几年我一直在整理《救生会救险口诀》,上个月刚和市里的中小学谈好,明年开春就把红船扎制课开进课堂,让孩子们都知道,这江里曾有过一群‘浪里红’。”

我走到窗边,望着孩子们认真的侧脸,心底漫过一阵温热——那红船的影子从未消失。不是照片里的旧船,是在时光里颠簸的信念,是在孩子们指尖流转的温度,永远朝着浪里的呼救声,永远朝着温暖的方向。

暮色漫上来时,我们又回到昭关石塔下。夕阳把塔的影子缩成一团,青石板路上的车辙被染成金红色,像谁泼了一路的熔金。远处的江面浮起薄雾,把对岸的瓜洲遮成一道淡影,倒应了“两三星火是瓜洲”的旧景。它见过兵戈铁马的仓皇,也听过商船卸货的喧闹;迎过赶考的书生,送过辞乡的游子,风里还留着当年书生赶考时背囊摩擦石板的轻响。江水涨了又落,码头兴了又衰,唯有那些嵌入砖石的历史碎片,在晨光暮色里静静闪烁。

站在唐代的石阶上回望,石板路在暮色中缩成细线,一头系着元明清的帆影,一头没入现代的灯火。江风掠过滩涂,芦苇弯腰如叩拜,千年前的船工、挑夫、游子早已成尘,唯余这石阶的凹痕,还在数着潮起潮落。江雾渐浓时,耳尖捕捉到细碎的“哗哗”声,庐山先生说:“听,是潮声回来了,它在等新的故事,叠进老的年轮里。”原来所谓永恒,从不是石塔的不朽,而是无数瞬间的叠加;所谓乡愁,不过是站在时光的渡口,既望不见来路的帆,也看不清去路的岸,却能在风里,闻见熟悉的醋香与潮声。

庐山先生翻着《风雨西津渡》,书页在风里轻轻响,翻到某一页时,他停住了,带着暖意的乡音漫出来:“这渡头的风,吹过元明清,吹过民国,吹到今天,还带着当年的潮气。”我摸着石塔冰凉的砖壁,指腹蹭过砖缝里的苔痕,听着远处汤包店收摊的铜铃声,那声音和待渡亭的回响、救生会的铜锣,竟在暮色里融成了一曲。蓦地明白这西津渡的分量:它是长江与运河交织的文明长卷,更是时光腌渍的乡愁容器。那些消失在江雾里的船帆,那些刻在石板上的脚印,那些藏在砖缝里的故事,都被这风、这水、这石塔悄悄收着。而我们,不过是时光的过客,踩着前人的辙痕来,又把自己的脚印,轻轻叠进西津渡的年轮里。

离开时,暮色已浓得化不开,石塔的影子融在夜色里,只剩轮廓模糊的剪影。庐山先生把《风雨西津渡》递到我手里:“留着吧,下次来,这些故事还在,潮声也还在。”我接过书,指尖触到书页上的茶渍,恍惚间像是看见某个归人,坐在待渡亭的石凳上,就着江风翻书时,不小心洒了半盏茶。书里还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笔迹:“今日在西津渡喝到了最香的醋,想起了母亲的味道。”原来早有陌生人,把自己的乡愁,藏进了这本书的页脚折痕里。指尖划过纸条边缘的毛糙感,蓦地和十岁那年划“渡”字时,尖石头蹭过石阶的涩意叠在了一起。

指腹抚弄着书里的纸条时,悄然懂了,这西津渡从来没老过。它只是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把所有的潮声、脚步声、汤包的香气、香醋的微酸,都酿成了石板路上的光阴。这渡口从不是终点,也非起点。江水流走了船帆,却把船工的号子刻进石缝;岁月淡去了诗行,却让醋香洇透了时光。所谓永恒,原是每个时代的过客,都在这江与运河的交汇处,为文明留下一枚温热的掌印。等每个归来的人,轻轻一踩,就漫出满脚的岁月沉香,那香气里藏着我童年的糖画甜,混着船工的汗咸味,还裹着孩子们指尖的红绸暖,风里还飘着千年未散的潮声——那是陆游听见过的“万马奔腾”,是苏轼闻过的“缆绳磨石”,也是此刻漫过滩涂的“哗哗”轻响,更有那从未消散的,潮声里的光阴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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