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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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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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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竹林深处,晨露正从竹叶尖悄然凝聚。饱满如泪,颤巍巍悬着,直到微风拂过,竹身微微一晃,便直直坠下,敲进水洼,响得清脆,漾开一圈涟漪,缓缓推开——碰碎了另一滴将落的露,两痕水纹交叠,荡远了。鸟声啁啾,似有应答,忽而静下,仿佛也在听那沉重而真实的、生机勃勃的乐声。

树荫幽幽,微风徐来,正是山阳乡下的好物候。

嵇康握着铁锤的手顿了顿,侧耳倾听。向秀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也望向竹林。两人相视,一笑中自有了然。

“你听,风过竹叶的间隙,”嵇康忽然开口,手中的铁锤悬在半空,“那声音空空朗朗的,不像丝,不像竹,倒像是天地在调自己的弦。” 他手腕一沉,锤头落在烧红的铁块上,溅起一串火星,一粒一粒,亮起又寂灭,像飞舞的蝴蝶。那叮当的金属节奏,竟意外地与林间的簌簌声应和着,仿佛他敲打的不是铁,而是这山林本身的骨骼与筋脉。

向秀未动,也未语。风拂过他宽大的衣袖,微微鼓起,又悄无声息地垂落。那原本松弛地搁在琴额上的左手,仿佛被无形的弦音微妙地拨动,指腹缓缓落回温润的木纹上,静止如初。右手微按琴弦,发出清脆的乐声。

他们是正始十年后隐居于此的。那一年,国师司马懿在高平陵作乱,换了天地,得位不正,只能以孝立天下,自此大扬所谓名教,尽斩曹魏,屠戮士人,拒绝非议,朝堂之上俨然成了死生之地。嵇康身有才名,娶了曹魏的长乐亭主为妻,自然也算是曹魏宗室。他又自小研读老庄,看不惯司马家的做法,索性隐居山林,每天过着打铁、弹琴、采药、饮酒的逍遥日子。

锤身起落间,嵇康谈起琴律。他说琴弦的振动如同涟漪,真正的好手弹出的琴音,都是从拨弦时指尖一点扩散,至琴身,至空气,最后落到心灵深处。

“所以好琴音,不是听在耳里,而是听在心里。” 嵇康的锤音并未停顿,只是那起落的节奏,随着话语渐渐沉缓下来,每一记都敲得笃实而深长。

他目光投向竹林深处,眸底映着跃动的炉火。“心若蒙尘,” 他手腕稳实地一转,锤头偏过某个角度,带起一阵低沉的风鸣,“再美的声音,也听进不去。”

正说着,小径的尽头悄然凝出一道身影。那身影起初融在晃动的光影里,有些虚,待走得近些,才渐渐分明起来。

向秀抬眼望去,指尖压住了微颤的弦——是个年轻的贵胄,锦衣绣服,步履被华贵的料子所约束,似乎有一种审慎的迟滞。

他左手虚提着一只精巧的锦匣,右手则无意识地一遍一遍抚摸腰间地玉带钩,眼神从打铁的炉火、拉动的风箱与仍在微响的琴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嵇康的身上,不动了。随之是他微不可察的轻叹。身后,两名仆从捧着更丰盛的桐木礼盒,与这竹林的清旷格格不入。

向秀拍了拍嵇康。

来人是颍川钟会,司马昭身边的红人,出谋划策良多,可谓前途无量。他在嵇康面前停下,挂上恭敬的笑脸,示意仆从将礼物呈上:“嵇中散大人,别来无恙?”

嵇康没有抬头,继续拉着风箱。炉火忽地旺起来,映红他半边脸。

钟会的笑容有些僵硬,把手中的锦匣递给向秀:“大人可知会来意?”

嵇康瞥了一眼那些珠宝——玉璧温润,金器灿然,在炉火映照下流转着诱人的光泽。他目光未作停留,只是看了看向秀,又落回通红的铁块上,继续拉着风箱。铁块在炉中渐渐烧得通红。

“知道。”嵇康声音平淡,眼也不抬,“无非是大将军又要征辟我了。”

“……正是。”钟会嘴角微微下垂,眼睛微眯,看了看这个乡野式的人物,松了口气,“大将军求贤若渴,对大人您尤其器重。此番特备薄礼,诚心相邀。”

“昭昭之心,山野既知。”嵇康的声音平稳得如同深潭,手腕却忽然加力,锤头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在铁砧上撞出一记格外清亮的脆响。火星溅得高了些,映亮他沉静的侧脸。“只是我这双手,”他略顿,钳起通红铁块浸入水中,嗤的一声白汽蒸腾,“如今只认得风箱的节奏、铁砧的回音,还有这竹林里的风声——它们都比庙堂之上的玉磬声,来得真切些。”

这话说得客气,但拒绝之意分明。钟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旁的向秀看不下去,终于轻拍嵇康手臂,低声提醒:“叔夜……”

嵇康看了看向秀,停下手中的铁锤,将锦匣和珠宝一并放到钟会身前,“钟尚书请回吧!”

又贴近向秀耳边,用恰好能让对方听见的音量,遗憾似地说:“可惜长大后虽有学问,却可惜抛弃了自己的本心啊,是个可怜人!”

钟会的脸彻底白了。

这话如一根冰针,刺穿了钟会努力维持的体面。他忽然觉得,那些珠宝在锤声与清风前,散发着铜臭与权欲的腥气。

微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炉火暗了下去,西山举着沉沉一轮残阳。暮色渐浓,竹影拉长。

钟会咬牙转身。

“钟尚书留步。”嵇康忽然叫住他。

钟会停住,却不回头。

嵇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依旧平静:“你听到什么才来?看到什么要走?”

钟会默然片刻,答道:“听到我所听的,我才来;看到我所看的,我才走!”

“那么,”嵇康放下铁锤,终于正眼看他,“你听到的是权势,看到的是拒绝。可曾听过竹林的声音?可曾看见露珠的坠落?”

钟会没有回答,大步离去。

走出蓬门,钟会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多年前,他也曾怀揣着滚烫的书稿,站在这片竹林之外。

那时他刚写完《四本论》,胸中激荡着少年意气和未经世事的锋芒,深信自己求得了才性之真谛。他最想得到的,便是竹林深处那位名士的只言片语。可他不敢当面呈送,既怕自己学问浅薄入不了对方的眼,又隐隐期待那慧眼能识出璞玉。终于下定决心,在一个清晨,他便将精心誊抄的书稿奋力掷过那堵矮墙,听着纸卷落地的轻响,便头也不回地跑远去,心在胸膛里擂鼓,脸颊烧得发烫,但却无比满足、无比真实。那时的风,似乎也带着竹叶的清气,而非今日这般,混合着礼盒的漆味与铁锈气。

晚云低压,远山含黛,他的身影没入小径尽头,连同那些无人接受的珠玉珍馐,一并被暮色吞没。

向秀望着人影消失处,默然片刻,终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看那露珠,”嵇康指向竹叶尖又将坠未坠的一滴,“它明知落下便会消失,为何还要坠落?”

向秀的目光随他所指望去,落在晶莹的露珠上,没有言语。

“因为它真实。”嵇康拾起地上的琴,拂去灰尘,“真实的生命,自有其轨迹。”

自此,嵇康一如既往成天在竹林里喝酒抚琴,采药养生。他最爱静静地坐在怪石上对竹弹琴,两手自怡,轻拢慢捻。最常弹的便是《广陵散》。

乐声涟漪一般荡出去,时而平缓如深潭,时而激越如湍流,在竹枝间缠绕回旋,惊起了栖鸟,又仿佛抚慰了落叶。琴音在竹间回旋,每一缕都似乎有了生命,它们钻进泥土,爬上竹节,最后消失在更深的绿意里。

君子抚弦,清音便能这般一圈一圈,荡开去,直往人心深处,往岁月深处去。你听见了吗?那声音里,有第一滴露的清脆,有涟漪推开时的悠远,也有水纹交叠、最终荡入无痕的寂静。

“我听见了。”嵇康阖着眼,在心中无声应答,应答这琴音本身,应答那自第一颗露珠坠落时便已开始的、清澈而绵长的回响。

琴声渐急,指尖在弦上流转,带起的却是一阵金铁交鸣之声——不是竹林里的风声,而是多年前另一片土地上的雨声。

——那天,聂家茅舍接待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严仲子,韩国的贵族。他听说聂政身怀绝技,心存侠义,便三顾茅庐,千金买骨。

聂政很惊讶,自己不过乡野匹夫,却得如此厚爱,不由感激涕零。

“我实话指出韩傀的过失,可他竟当众反咬我!”严仲子语气悲愤,“我情不自禁拔出剑来刺他……害怕他会伺机报复,只好出逃至此,听闻您的大名,惭求您替我鸣不平!”

“大人是义士啊!”聂政兴奋地直视严仲子愤懑的眼眸,“您的忠义我聂政了然于胸,更可堪这厚宴重金!我聂政自然铁了心要帮您,只是……”

他看看自己母亲苍老的面容,闭上眼睛叹气道:“只是我家中尚有老母,今之一去,恐九死一生……”

严仲子眼神清澈映出聂政垂下的眼睑,笑笑便没有再要求,留下自己的地址离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窗前的日影长了又短。聂政侍奉母亲,晨昏定省,目光却时常越过柴扉,望向远方尘土扬起的小路。炉上的茶水沸了又凉,母亲睡下的夜晚,他独自在院中擦拭那柄从未示人的剑,剑身映着冷月,幽幽地亮。

直到那个平静的午后,母亲在睡梦中安然离世。聂政葬母守孝,当最后的纸钱余烬随风散尽,他对着新坟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眼中已无彷徨。

窗前流水匆匆,聂政杳无音信,仲子不觉担忧渐起。一天,府门里忽然闯进来一个身佩腰刀的侠客,门卫怎么挡也挡不住,眼看就要冲进仲子的房间,那壮士遽然跪在地上,大喝道:“不义聂政,孝尽而前来尽义!请您降命于我,我愿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严仲子闻声,两手颤抖着出来,他又看见了聂政坚毅的眼神:“壮士快快请起!我本已不抱希望,以为壮士侠义已却……真是……”

“我听说情感天真无邪,矢志不渝的人就可以称做君子。您的正义直言是秉持自己的道义,我这股热情怎能不回应您的心意呢!”

残阳如血,侠客仗剑独行,身影没入苍茫古道。

一切正开始于这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雨,雨水浸湿了溅满血液的衣襟,雨后白色的长虹贯穿了太阳。

琴声在此处达到高潮,嵇康的手指在弦上疾走,如同聂政仗剑独行的步伐。然后,弦音骤转,变得沉重而悲怆——那是行刑场上的风声。

“我听见了!”嵇康大喝一声,琴音戛然而止。

他睁开眼睛,大汗淋漓,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竹林依旧,晨露依旧,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他知道,钟会不会善罢甘休,司马昭的耐心也有限度。那涟漪,已经从琴弦上扩散,悄然漫向了命运的岸。

钟会回命司马昭,借机大进谗言,使司马昭忌嵇康如潜龙。恰逢嵇康友吕安因事下狱,他出面为其作证。司马昭逮着机会,便要处死嵇康。

行刑那日,洛阳东市人山人海。三千太学生联名请愿,请求赦免嵇康,以他为师。声浪如潮,却撼动不了那高台上冰冷的面孔。

嵇康被押上来时,神色自然,目光平静。他望向远处——那里没有竹林,只有灰色的城墙和更灰的天空。但他仿佛看见了竹叶上的露珠,听见了它们坠落的声响。

“嵇中散,可有遗言?”监刑官问。

嵇康开怀大笑:“拿我的琴来。”

琴很快被取来,正是他日常在竹林弹奏的那把。他席地而坐,架琴于膝,凝神片刻,指尖便流出了《广陵散》。

琴音起时,嘈杂的刑场忽然安静下来。那声音太清澈,太干净,与这污浊的场合格格不入。它涟漪一般荡出去,荡过三千太学生年轻的脸庞,荡过围观百姓迷茫的眼睛,荡过监刑官紧皱的眉头,荡过远处钟会冷笑的嘴角。

嵇康边弹边想起了严仲子,想起了聂政。挥出去的钢锋,一面刺破了污浊,一面击伤了明净。血液喷洒,涟漪;大雨倾落,涟漪……你听见了吗?这是《广陵散》。

露珠落下的声音,大雨落下的声音,血液喷溅的声音,心脏跳动的声音。声音涟漪一般荡出去,荡到了千万人那里,听见的人心底某处被轻轻拨动;听不见的人,只觉嘈杂,茫然立在原地。

“我听见了!”嵇康倏然泪流满面,双手颤抖,却依然形态自若。这是《广陵散》。乐声涟漪一般荡出去,已然忘我,行刑场陡然成了竹林,声震众篁,律动晨霜。

最后一缕琴音,在钢锋落下前已然逸散。它太轻,太净,仿佛从未属于过这沉重的人间。然而,那嗡然的余韵,却像一枚无形的露珠,撞进了三千太学生与无数围观者的心湖深处。

钢锋落下时,没有惨叫,只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如同露珠终于坠地,发出清脆的微响。

涟漪漾开。

《广陵散》死了,嵇康死后,无人再会弹奏全曲。

但是,涟漪活了,映照着竹林里弹琴的虚影,它在千万人的心湖里等待——等待下一个轻快、明净、温润不湿的清晨,等待下一颗敢于直直撞向厚实大地的露珠。

竹林里的鸟儿啊,请你静下心听。

你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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