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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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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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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人家

1991年夏天。

天刚朦朦亮,依稀能辨别出村儿里房屋、树木的轮廓,窗外的雀儿就醒来了。有几只单音儿一声一声响亮清脆地叫着,还有几只珠串儿般叠音和声着,婉转悠扬的啾啾和鸣奏响了一个鲜活的早晨。

若桐就是被雀儿叫醒的,看了看表,才刚刚四点,可也不敢再多眯一眼。窸窸窣窣地穿衣起床,按下心中的忐忑,着手为昨晚做出的决定付诸行动。

昨日收到他的来信,说又到了黄花采摘的旺季,而如今,他远在外地工作,不知年迈的父母该如何拾掇那三亩多缠手的黄花……理一理思绪,信里他的担忧又噬咬着她的心,满腹的心事泛滥成灾了……

去年,高考后闲居在家的若桐到表姐家走亲戚。领着小外甥女儿出来玩儿,偶遇和表姐同村的高中同学蒋枫。受他之邀,去他家串门儿。不曾想,淳朴而憨厚的一家人从此驻在她心里,再也赶不走。

记得那天到蒋枫家的时候,正是一个响晴响晴的中午。而蒋枫家才刚刚吃过“早”饭。一上午忙着摘金针,馏金针,直到中午才忙里偷闲吃了一口饭。下午还得接着忙,要把馏好的金针撒开,好趁着毒辣的日头晾干。

若桐进门看到的就是他们全家晾晒金针的一幕。蒋枫的父亲蒋老爹双手端着一个手工编制的柳条篾子上下一颠一颠地撒晒金针。金针落在地上,一根挨着一根,不堆砌,也不浪费一点地皮儿,均匀漂亮地铺撒在平展展的院子里。看见若桐进来,他略显意外,不自然地笑了笑,只说了两个字:“来了!”算是打了招呼。

若桐也只是略一点头算作回答。她不免有些拘谨,感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人家都在忙,自己却站在这里看热闹,很是尴尬,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尽量靠边儿,站在院子的边角上,生怕多占了这寸土寸金的宝贵地皮儿。

而蒋枫也只是和她憨憨一笑说:“这几天忙着摘金针,家家户户都忙,你随便就好。”说完就自顾自忙去了。

只见他双手端着满满一柳条盘馏好的金针,步履轻快如走台阶一样拾级而上架在东房房檐前的梯子,跨上房顶,把金针晾晒到房顶上眼前的蒋枫竟然可以不用手扶梯子,单凭双脚就能把控全身的平衡,轻松自如地上来下去。都说认真做事的男人是最帅的娴熟、敏捷的动作让若桐看得有些痴迷,心里又是羡慕,又是担心,羡慕他胆大心细,英姿飒爽,担心他一脚踩空摔下来。若桐记的自己长这么大,只爬过一回梯子,刚爬了三节,就感觉忽忽悠悠整个人都在荡,仿佛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失去了平衡,顿时心慌腿颤,双手死死抓住梯档子,就再也不敢往上多爬半节儿,那恐惧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两相比较之下,蒋枫的洒帅气、果断灵活深深吸引了若桐。

蒋枫的妈妈蒋婶儿直爽爱说笑,一看就是心里不藏事的主儿。见若桐领着小外甥女儿毛毛进来直接问:呀,毛毛,你领的是谁?毛毛回答说是我姨姨。蒋婶儿听罢笑容可掬地招呼若桐说:毛毛姨姨快进家,看我们这人家,乱哄哄的,没个样,你别笑话。”然后又接着说:“越忙越乱,你看看,人不吃也得先把这群牲几牲口的嘴堵上。这人家最不缺的就是嘴。猫猫、狗狗、鸡猪羊、马马、驴驴儿……一样都不缺,都长着嘴……”说话中间,就已经给羊给驴添了草,接着又堵其它牲几牲口的嘴去了。

有蒋婶儿和聊天儿,若桐才渐渐自然起来,不再尴尬。说话中间,蒋枫两位姐姐从外面回来了,她俩摘完金针村儿里小溪边洗衣服了。摘金针是又脏又累的活儿。每天露水和着汗水,还有黄花渗出的糖汁,把衣服弄得又脏又粘,穿在身上特不舒服,必是要勤洗勤换

大姐已经嫁为人妇,每年到摘金针的时节都要回来帮一阵子。二姐刚刚找了人家,夫家打算秋后迎娶。两位姐姐边晾衣服,边上下打量着若桐。她们很友善地和若桐笑了笑。二姐不善言辞,闷头做事。大姐爱说话,一会儿就和若桐熟络起来

“你凉鞋真好看,哪大姐笑问。

“我们那供销社”若桐道。

……

眼前的情景让若桐感到新鲜而好奇。若桐的父亲在外地上班,妈妈在本村教书,家里少养活一些猪狗之类的家畜。曾经也试着养活一次,也是徒劳无功,一无所成。这种牛羊满圈,鸡飞狗跳的农家热闹生活若桐不曾经历过。那些动物都好有灵性,听到蒋婶儿的说话声,都伸长脖子,争先恐后地叫着,像撒娇的孩子和母亲讨要点心一般,讨巧得很。而当看到若桐时,就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警觉地观察着她这位不速之客,一点也不友好。栓在门口的骡子打了个响鼻,把若桐吓了一跳,怯怯地不敢靠近,那骡子仿佛猜透了若桐的心思,很得意地颇有挑衅意味儿地甩了下尾巴。

若桐站在热闹而忙乱的院子里胡思乱想突然遥远的天边响起一个闷雷。蒋老爹老练地向西头看过去,说了声立马就来了赶紧拿起扫帚往起归拢刚刚才撒在地上的金针。

眨眼间,仿佛有黑山老妖腾云驾雾而来,就看见一团黑云在疯长,来势汹汹,翻滚着,奔腾着……不一会儿就乌云密布,遮天蔽日了。狂风紧随其后,飞沙走石,柳泣花啼。

蒋老爹院子里更是异常热闹。一只从栅栏里偷溜出来觅食的大母鸡被风吹得浑身的鸡毛外翻,宛如盛开的秋菊,摇摇晃晃仓皇逃走。前一刻还在窗台上认真洗脸的小黄猫“喵”的一声跳下窗台不见了踪影。大姐刚晾出的衣服被一股大风卷起直接甩到了院墙外。

风是雨的头,顷刻间杏儿大的雨点稀稀拉拉的砸了下来。一道道闪电如利剑一般劈过来,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响雷一个接一个在头顶上炸开,直炸得人心惊肉跳。

蒋老爹的院子里早已忙乱成一团。谁也顾不上躲雨,也顾不上害怕雷电的惊心动魄,大家齐下手,扫的扫,收的收,端的端,力图抢在前把金针收来。蒋老爹很是无奈地边收拾边叹息、埋怨“这灰的,(方言:坏的,讨厌的)这灰的,说下就下,个捣(方言:捣乱)的啥也闹不成。”

若桐不能袖手旁观,将外甥女儿进屋里,也急忙上手帮忙。接过蒋枫从房顶上递下来的柳条盘,紧随两位姐姐向一间闲屋走去,慌乱中不知将柳条盘放在哪里 姐指了指正面架起的一块木板说,就放这上面吧,若桐依言放上去,转身再出去盘金针

总算是赶在大雨来临之前把金针都收回来了。若桐定了定神,把最后一个柳条盘也放到那块木板上,忙乱过后,这才有空仔细打量一眼那块承放柳条盘子的木板,可这一看不要紧,若桐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竖,两腿酥软原来在她面前横着的是一口白茬棺材所谓的木板就是棺材盖儿。若桐没法想象自己刚才还和它零距离接触了好几次。她恨不能长翅膀飞出去,已然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那间屋子,即便如此还是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看见若桐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蒋枫忙走过去问:“怎么啦,你没事吧?”

若桐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个……”

蒋枫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解释说:“那间闲屋原本是我本家大爷的,后来我家买下。棺材是本家大爷给自己父亲预备的,当地人讲究提前做寿材以驱邪增寿,所以就早早备下了,而且这里还讲究棺材不能动,以至于人搬走了,棺材留下了。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若桐问蒋枫:“你们难道不害怕吗?”

蒋枫笑着说:“小时候怕,可我爹说,怕啥,那不就是一堆木头吗,做成柜子是木头,做成棺材也是木头,有啥好怕的,堂堂正正做人,不做亏心事,就不怕半夜鬼敲门。后来习惯了,就真当柜子看了。”

若桐心里在想,这家人真是特别,朴素的唯物思想令神鬼都不得不尔。抬头看了眼蒋枫,心里安定了许多。很快若桐发现蒋枫的表情怪怪的,便不好意思低下头。

此时蒋枫的心里确实也是暗流涌动,无法平静下来。他没想到平时开朗直爽的若桐,如假小子一般,竟然也有这么脆弱可人的一面,蒋枫爱地看着若桐,心里有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金针收回来了,回到家中,大伙儿才得空儿喘口气。大姐看着蒋婶儿说:“妈,你脸上又是土,又是汗,一道儿一道儿的了。”

蒋婶哈哈一笑说:“风刮得眉毛都能抖土了,管它呢,这也好,没人敢惹。”随即撩起衣衫底襟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顿。

这时,二姐突然想起大风刮走的衣服还没有捡回来呢,就又赶快披了雨布出门寻衣服去了。不一会儿二姐回来了,手里拿着滚成泥片的衣服,又去拿洗衣服的盆重洗。她顺口说了一句:“对门儿旺嫂家的金针没来得及收拾,被雨水冲得满街都是。”

“唉,那灰的,又白忙活了。”蒋老爹无不惋惜地说。

没一会儿的功夫,雨便停了,天也放晴了,瓦蓝瓦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一道彩虹出现在东方,七彩缤纷,鲜艳夺目。若桐不便久留,打过招呼便带着外甥女儿要离开蒋家。蒋婶儿盛情挽留不住,只好让蒋枫去送若桐。目送若桐离开,蒋婶儿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多水灵的女儿,也不知谁有福能娶进家门

蒋枫送若桐出来,很是歉疚地说:“你第一次来我家,没能好好招待,让你受累受惊,真是不好意思,你多担待。

“哪里话,帮不上啥,倒是给你家添了。”若桐笑笑说,接着,又好奇地问:“你们家每天都这么忙吗?”

蒋枫想了想说:“忙的时份儿多,摘金针时差不多就这样要忙一个月。”

“为什么不种别的农作物,省点事,少辛苦些?”

“分田到户已经十多年了。”蒋枫长长吐出一口气,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说:“民以食为天,种地打粮食在农民心里是件非常神圣的事我爹口里老挂着祖上传下来的一句话‘饿死老娘不吃种常(子)所以刚开始承包土地的那几年,人们都起早贪黑,没命地想多种地,多打粮食。到这几年,家家户户都不缺粮食了,庄户人吃饭问题解决了,心里自然踏实了许多。可说到底人们手头还是缺钱,虽说多数人家多多少少都存有蓄粮,可过去没粮吃的日子早让他们饿怕了,现在多打粮食就是用来保命的,那还舍得轻易将手头的粮食卖掉。像我爹那样,遵祖训,卖粮不断底儿,家里至少要存三年的蓄粮,以备荒年之需的人还大有人在。再说了现在粮食价格低,多余的那点粮食也卖不了几个钱,所以现如今村里孩子们上学的学费依然没着落,老大不小的后生还是没钱娶媳妇。我爹作为一村之长,他的压力很大。咱们这里老早就有种黄花的传统,而且也有种黄花的优势,土质好,自然环境适宜。这几年,黄花的行情看涨,我爹就想方设法弄来了大量黄花根苗,鼓励人们种植黄花。可人们的积极性并不高,他们心里有太多的担忧,怕虫害,怕摘不过来,怕卖不了等等吧。我爹只能自己带头先试种起来,这一两年我家黄花正值盛产期,产量起来了,价钱也可以,跟着种的人不少,我爹总算松了一口气。所以,即使受苦受累,也得撑着,就为把这个头带好

听了蒋枫的一番话,若桐了然地点点头,心想,蒋老爹还真是个有魄力肯实干的村干部。

告别蒋枫,回表姐家的路上,见一辆三轮车拉了不少白面,大米,挂面,方便面。司机边开车边扯开嗓子沿街吆喝:“换—白—面,换—大—米,换—挂—面,换—方—便—面。”听到吆喝声,人们纷纷背出自家种的玉米、谷黍,从商贩手里换取各自需要的白面、大米等。若桐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商贩子和村里人玩笑着讨价还价“你这是粮食,还是沙子,这也敢背出换白面”对方毫不示弱,反驳“你哪只眼看见沙子了,老不说你一回比一回贵,老比别人多要好几斤粮

离开蒋枫家以后,若桐脑子里常常浮现出那天去蒋枫家的画面。没想刻意记住,却也不曾忘记。

 更没料到的是一个月后竟收到了蒋枫的来信。信里说蒋枫到矿上当了轮换工。蒋老爹当了一辈子庄户人,也是庄户人中的行家里手,因此他太清楚靠天刨食的艰辛,掂量再三,还是不愿唯一的儿子走自己的老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脱掉农皮”,有更好的发展空间,才下定决心让蒋枫当了轮换工。信的后面附了蒋枫的新地址,若桐明白蒋枫等她回信。出于礼貌,若桐很认真地回了信,要蒋枫注意安全,独自在外,照顾好自己。

转眼大雁南飞,枝头树叶黄,风来以惊秋。如丝带般的黄花叶儿脱下绿衫,换上秋装。蒋老爹和蒋婶儿忙着将进入中休期的黄花老叶和枯苔割倒,然后清园,覆土,培肥,以促进秋苗发棵分蘖。割下的黄花叶儿,编成草绳,是捆扎庄稼秸秆的上好材料。老爹还早已干枯的金针杆拾掇回家,冬天用来生火取暖。若桐和蒋枫的书信往来也频繁起来。信封的厚度一点点在增长。

秋去冬又来,草虫儿渐渐销声匿迹。北风呼啸,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若桐和蒋枫的往来信件里却是字字升温,句句含情。在给若桐的回信里,老实憨厚的蒋枫俨然变成了邪魅蔫儿坏的痴情男儿。信里对若桐的称谓一变再变:若桐——桐——桐儿——小家伙——小东西……直叫得若桐脸红心跳。一连十几页铺天盖地的“想小家伙了”直看得若桐哭笑不得,却又有一丝丝的甜蜜在心头晕染,涟漪成水墨丹青无法写意的清纯爱恋。以至于若桐在家里越来越不正常。有时会莫名地笑出声来,有时又丢魂般怔怔地发呆。

春风吹破琉璃瓦,冰雪融化,春暖花又开。返青的黄花幼苗已经郁郁葱葱,笔直的苔节节往高拔。田间地头又有了蒋老爹忙碌的身影。两情相悦的年轻人心心相印,共勉共进,春风得意。蒋枫在矿上工作出色,屡获嘉奖,深得领导信任。他还凭借深厚的写作功底被某杂志社聘为特约记者。若桐接母亲的班,在村里教书,成了受欢迎的孩儿王。

闲暇时分,若桐避开父母为蒋枫织起了毛衣,针起线舞,织的仿佛不是毛衣,却是密密匝匝的情丝编织着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痴情爱恋。

然而一个意外的现象让若桐不解,不知为何蒋枫很久没有来信了。而她寄过去的信也如泥牛入海,再没有半点影信儿。

没有蒋枫的消息,若桐仿佛丢了魂魄一般,给蒋枫织了一半的毛衣,再无心织下去。

邮差送信的摩托车每天从学校门口经过,突突突的摩托喧嚣声刺激着若桐的耳鼓,折磨着她忧郁的心。每天都在期待邮差大叔呼唤自己的名字,却一次次让若桐满怀希翼的心滑到失望的深渊,无边的沮丧和无奈爬满心头。放学了,她稍稍收拾一下心情,整理好东西,打算回家。

走出校门后,若桐并未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却下意识地又走到了柳树潭。柳树潭是若桐她们村儿和蒋枫他们村儿交界处的一片洼地。当年的插队青年在这里摘满了柳树,如今都长到碗口那么粗,一条小溪贯穿南北,东北角横卧了许多天然的大石头,形状怪异,恰似一组一组的石桌、石凳。这里颇有江南水乡的味道,溪水潺潺,烟柳拂面。因为柳树潭的外围没有庄稼地,也没有一条像样可走的路,所以很少有人光顾。若桐偏偏喜欢这里幽静迷人的景色,偶尔来这里小坐,这几天来得尤其频繁。

若桐闷头独行,却不想被人拦住了去路。她心里一惊,猛抬头,却见日思夜想的蒋枫就站在面前。恍若在梦中一般,若桐愣是没反应过来,使劲儿甩了甩长发,定睛细看,没错,是蒋枫,还拄着拐杖。她又惊又喜又恼又疑,按下激动的心情问:“蒋枫,你怎么啦?”

“在矿上受了点小伤,没事!”

“那你怎么在这里”若桐不解地问。

“路过!”

“这么巧?”

“不是说相请不如偶遇吗,不过偶遇未必是偶然,我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我知道你会来这里。”

“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因为咱俩心有灵犀,我知道你想我了。”蒋枫诡谲一笑。

“你!”

看着眼前和颜悦色还有意戏弄自己的蒋枫,再想想自己几天来心力憔悴的思念和等待,若桐又是娇羞,又是气恼,心想,多情却被无情恼,枉费自己这么多天为了他夜不成寐,食不知味,他却无事人一样又来捉弄自己。若桐委屈极了,嗓子眼好像被棉花堵了一样,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赌气扭头就走。却听见咣当一声——拐杖掉在地上的声音。一愣神的功夫,蒋枫已经单腿蹦向若桐,双臂绕过若桐后背抱住她,就再也不肯松手。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拭去若桐眼角的泪,摩挲着她的秀发,喃喃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要不打我几下出出气,桐儿,我把你放在心尖儿上,怎么舍得让你伤心,别动,让我抱会儿,就一会儿。”

蒋枫又是紧张,又是心疼,这会儿将心爱的人儿拥入怀中,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粗心莽撞了,只顾着盼到见到若桐后欣喜若狂了,却忽略了女儿家敏感细腻的小心思。

而若桐听到蒋枫的念叨,明明已经释怀,心里的郁闷和忧怨早已烟消云散,可眼泪依然像断了线的珍珠,怎么也控制不住,她转过身擂起秀拳,用尽吃奶的劲儿一下下砸向蒋枫结实的胸膛,蒋枫宠溺地笑看着若桐说道:“再使劲儿,不疼。”知道若桐不再与他计较,他才稍稍安心,拥着若桐,心里如久旱逢甘霖的秧苗一般舒畅到每个毛孔都张扬着,完全沉浸在纯淳的浓情蜜意之中,只想就这样抱着她到地老天荒。

若桐小鸟依人般依偎在蒋枫怀里,静静享受着蒋枫的爱抚,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忐忑。长这么大,除了父亲,这样亲密的异性肢体接触,连两个哥哥都没有过。蒋枫身上特有的男人味儿熏得她晕晕乎乎,她一动也不敢动,轻声问道:

“你……你还好吗?”

“没有你一点也不好。”

“又贫,腿怎么了?”

“没事,磕伤了皮肉,没伤到筋骨。”

“怎么这么不小心,也不告诉我,亏得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

“对不起,我回家养伤了,你的信寄到矿上,我没收到,我也给你写信了,只不过腿受伤了,我没法寄出去,主要是也不敢给你寄信,怕你知道我受伤着急。”

“切,谁信啊!”

“若桐,没骗你,这段日子我和你一样煎熬……”蒋枫很是动情地说,“我想你想得都瘦了好几圈儿了,所以腿稍稍好些就迫不及待地找你来了,还得偷偷出来,等我爹妈都出地了才出门,要不然他们哪能让我拄着拐杖到处乱跑。”

想到蒋枫的腿受了伤,若桐忙从蒋枫怀里挣脱出来,扶他坐在石头上,顺手将拐杖捡起来放在蒋枫身边。蒋枫还沉浸在刚才的温馨中,长臂一伸又将若桐揽在身边拥入怀中,将脸贴在若桐柔顺如绸缎般的秀发上,抚摩着她纤细、小巧、白皙、柔嫩有些发凉的素手,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长发及腰的妹子嫁我可好……”

话一出口,蒋枫自己都吓一跳,也明显地感觉到若桐身体一僵,他担心自己的唐突又冒犯了若桐,赶忙俯身端详若桐的脸色,只见她双眸如星,噙着晶莹的泪珠。蒋枫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的冒昧,总是惹你生气,可我是认真的,爱随心动,就……就脱口而出了……”蒋枫越解释越心虚,越发语无伦次。

若桐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为何这么失控,一次又一次地流泪,是倍受相思煎熬后的释怀,是情窦初开的惘然无措,还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期盼……若桐自己都没法说得清。看到蒋枫心急如焚,痛心疾首的样子,若桐又难为情又想笑,赶忙将头埋在蒋枫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难为情的样子。

蒋枫松了一口气,抱紧若桐,心里默念:“可人儿,与汝同行,此生无憾!”

冰清的女子,多情的少年,相依相偎;蓝天白云,简单干净;烟柳依依,溪水吟唱;人在画中,情在心中。那天,柳树潭最美好的流光岁月,最动人的清欢絮语永远定格在了两个年轻人的记忆里。

那日分别后,蒋枫继续在家养伤,腿伤痊愈后,又返回矿上上班了。两人依然靠书信往来倾诉着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

收回纷繁的思绪,若桐感慨万千。从去年到蒋枫家串门儿算起,短短一个四季轮回,又到了黄花飘香的丰收季,竟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天意弄人,硬是让若桐和这黄花人家接下不解之缘。

昨日,若桐又收到蒋枫的来信。蒋枫记挂家里,他在信里说又到了采摘黄花的时节,大姐刚找了工作,身不由己,没法再回来帮忙;自己也在矿上上班脱不开身;二姐有孕在身,要养胎待产。一下少了三个劳力,就凭两个老人打理,他不敢想像父母得吃多少苦,凭添多少劳累,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无尽的担忧。

看着手里的信,若桐心有千千结,千转百回,惆怅犯难。

她替蒋老爹老两口担忧。他们都上了岁数,体力越来越差,那么多金针要摘,要馏,要晒,要拿轻托重怎么能承受得了。自己有心过去帮忙,刚放暑假,正好自己也有空,可又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出现,自己冒然前往,会不会给两位老人造成困扰,没帮忙,反而添乱。

之前蒋枫和若桐都没和家里父母挑明他(她)俩的关系,也不知蒋枫父母怎么看待她这位不速之客。而且更担心得是自己从没干过这些活,也不知能不能干好,怕得是自己去了干不好,那可真的是去添乱了,如果这样,会给蒋枫父母留下怎样的印象,会不会认为自己一无是处,若桐心里纠结成一团乱麻。

思来想去,若桐认为还是帮忙要紧,决定抛开自己的那点小顾虑,为蒋枫排忧,去蒋家帮忙。

来日清晨,伴着鸟儿清脆的叫声,怀着满腹心事的若桐推着自行车出门了。天又亮了一些,已经转到西头的月亮,渐渐褪去了光芒,显得空灵,清透,缥缈。

大约十来分钟的路程,若桐就来到了蒋枫家的黄花地头。蒋枫父母已经采摘很久了,离开地头好大一截。若桐心想,这得起多早啊!也真是难为两个老人了,太辛苦了。她站在地头放眼望去,满眼的金黄,蒋家的黄花苔密角儿多,且又粗又长。看得若桐亦喜亦忧,喜的是今年黄花的收成肯定不错。忧的是这么多金针什么时候能摘完。

不敢耽搁,也不打算前去和两位老人打招呼。若桐走进黄花行陇间,开始采摘,随着脆生生的“嘭嘭”声,黄花很轻松地就被摘下来了。若桐本就冰雪聪明,什么活儿一看就会,所以上手很快,一会儿功夫就双手上下翻飞,灵巧自如了。

只是让若桐始料不及的是黄花叶儿上的露水极重,而行陇间的黄花叶儿又交错横生,把行陇遮得没有一点缝隙,所以若桐每挪一步就得用腿向前划动一下,好把黄花叶儿分开到两边。很快若桐的裤子就湿透了,彻骨的寒凉让若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若桐刻意忽略那种紧揪揪的感觉,继续向前采摘。

  已经摘到头的蒋婶儿很快注意到了若桐,蒋婶何其聪明,看见若桐后,用胳膊戳了戳蒋老爹,和老爹使了个眼色。蒋老爹抬头看了看,了然而欣慰地略扬起头冲着老伴儿向若桐那边努努嘴,蒋婶儿便径直向若桐走去。

蒋老爹暗自嘀咕:“小兔崽子,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到要媳妇的时候了。”

蒋婶儿走到若桐面前惊喜地说:“呀,是毛毛姨姨,你可是我们家的救星,一到节骨眼儿上,老天爷就给我们送来仙女儿助阵了。让你受累了,这么早大老远地跑过来。”

若桐忙说:“婶儿,没事儿,没事儿,我也没弄过,就怕做不好。”

“受苦的营生谁也能做了,婶儿是不忍心你受累……”蒋婶话没说完就眼尖地看到若桐湿透的衣服,又心疼地说:“哎呀,你看衣服全湿了!”说着就要解下自己的塑料围裙。

若桐忙拦住说:“不用,已然湿了,不用管它了,哪能不湿一个湿两个。”

说话间,蒋老爹也过来了,他慈祥地一笑说:“这缠手的东西,谁来拖累谁。”接着又对蒋婶说:“快做饭去!”

不等蒋婶应声,若桐赶紧说:“快不用,摘金针要紧,摘完吃也不迟,别介我来了帮不了忙还添忙。”

蒋枫父母也没再坚持,就又忙着开始采摘了。若桐嘘了一口气,想想自己之前的担忧都是多余,这么善解人意的老人怎么可能问一些让人尴尬的问题。

那天,若桐和蒋家父母采摘得极辛苦,一直摘到上午十一点多。若桐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再被汗水打湿,又裹沾了一层黄花的糖汁,说不出的难受。第一次干农活,就是这么艰巨的任务,腰酸背痛不说,双臂架了一上午,仿佛要脱臼一般。手上也沾满黄花渗出的糖汁,黏糊糊的,采摘起来极不爽利。

白花花的太阳晒得人头顶都要冒油了,额前的汗水流进眼睛,灼蚀的连眼都睁不开,也只能用衣袖胡乱地擦一把。

若桐双手不停地摘,脑袋也不闲着,此时此景让她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不免感叹自古以来,老百姓的辛苦最廉价。好在改革开放以来,承包土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扩大了经营自主权,将农民的责、权、利紧密联系在一起,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促进了农村经济的大发展。可眼前的现实问题依然很严峻。现如今多数的农村里,生产工具依然原始低效,光靠老百姓的两只手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刨闹,何年才能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才能真正发家致富。眼见的已经有一些农民不得不丢下曾经视如命根的承包地到城里打工,以至于大片的土地无人打理,荒芜得让人心疼。这样的现象让若桐有些看不明白。

第一次这么辛苦地干农活儿,若桐感觉到从没有过的身心疲惫。尽管这样,若桐依然坚持帮衬蒋家度过采摘旺季。

黄花采摘下去后没多久,蒋家就请媒人到若桐家提亲。和若桐几天的相处,蒋家父母喜欢若桐的落落大方,吃苦耐劳和善解人意。这样打着灯笼难寻的好姑娘心仪自己的儿子,蒋家父母暗自庆幸这是蒋家几辈子行善积德才修来这样的好姻缘,说什么也不能让它错过。

媒人来若桐家提亲,若桐父母略显意外,可再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若桐这段时间竟有意地学着做各种家务活儿,她专注地织了好几件男孩儿穿的毛衣,而毛衣的去向不知所踪。若桐娘就觉得女儿有情况。可女儿不说,当娘的也不去点破,因为她心里纠结地拧着麻花儿,一边高兴自己的女儿长大了,终究要嫁人了,一边又不想让女儿离开自己。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若桐娘更是把若桐看作是自己的心尖儿肉。哪有当妈的愿意把自己的心尖儿肉从自己的身上剥离开的。

听媒人口若悬河地大赞特赞蒋枫一家人之后,若桐父母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蒋枫他们也认识,知道那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相貌堂堂,干净利落。只是那天恰好若桐不在家,在没了解女儿的真实想法之前,若桐父母没拒绝也没答应,只说要听从女儿的意愿。

 送走媒人,若桐父母相互看了一眼,若桐娘问老伴儿:“你啥意思?”

若桐爹想了想说:“看若桐的意思吧,女大不中留,蒋家小子也不赖。”

“那孩子是不错,可咱若桐也不赖,又有工作,说啥还不找一家城里的人家,找个庄户人,还得跟着爬田拾地,多辛苦!”若桐娘跟着说。

“以若桐的条件是不愁找一家城里的人家,可若桐看对了那小子,你忍心棒打鸳鸯?再说了,咱那两个小子一个在京都上大学,一个在省城上大学。转眼毕业找工作,成家立业不用咱操心,可话说回来,你也甭想他们能陪伴左右。你再把若桐嫁得远远的,身边没个孩子,临老了,孤孤单单的,你和我拌嘴了,也没个说话诉苦的地方,看你到时候咋办,我是为你好。”

若桐娘“噗嗤”笑出声来,说:“你老了还想着欺负我。”

“我是打个比方,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若桐爹笑着解释。相敬如宾,恩爱如初的若桐父母谈论着女儿的亲事,不禁想起自己年轻时的过往,甜蜜的情愫在心里扩散开来。

一来是两个年轻人两情相悦,二来是两家大人都中意这两个孩子。没费多少周折,若桐和蒋枫订婚了。 亲朋好友,街坊乡邻都来道贺祝福。那天,乡民政所里负责领结婚证的老郑也来到蒋枫家。

老郑一进门就道贺:“老蒋啊,孩子订婚了吧,喜事啊,咱们共事这么多年,你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我今天特意过来给俩孩子领结婚证了……”

说话中间,老郑就盘腿上炕,从一个包里掏出相关材料放在炕上一一排开。对于老郑的到来,蒋枫、若桐以及蒋枫父母都有些意外,纳闷平时和这位乡干部并未有多少交往,今天怎么就亲自登门道贺了呢?常在乡里办事的蒋老爹老早就耳闻一些有关这位老郑的小道消息,今天看着这架势,心里明白了许多,心想看来传言不虚。

蒋老爹一边招待老郑,一边说:“哎哟,这俩孩子可真是有福了,还劳您亲自跑一趟,那您看都需要什么证明材料,我让两孩子给准备去。”

若桐看着蒋枫,小声问:“这样就能领结婚证,太不严肃了吧!”

蒋枫开玩笑地说:“反正和你结婚我是严肃认真的,在哪里领证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上门领证意味着现在立刻马上我们就能成为合法夫妻了,我看这样挺好,你就认了吧……”

若桐冲蒋枫翻了个白眼,算是抗议。两人还在那儿嘀咕,却见老郑也并不着急张罗,大咧咧地将蒋老爹递上的烟点燃一支,酣畅地吸了一口,顺手又将那包刚拆开的烟装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说:“老蒋啊,今年的金针卖得又不赖吧,现在你们种地可比我们这上班的强,我听说你们村的金针比其它村的都好,你给我问寻买个十来斤,二十斤也行,我有个要好的朋友想看望一下。”

蒋老爹怎能听不出老郑说的意思,于是说道:“咱家就有,您稀罕就拿上些,自家种的东西,也不值几个钱。”

老郑如愿以偿地笑了,连客气话都省了。于是,三下五除二把领结婚证的各种手续填好了事。就这样若桐和蒋枫“很不严肃地”在自己家里就办理了结婚手续。

老郑临走时看见蒋枫家码好的葱整齐地摆在窗台上,又见机发挥了一把说:“你家种的葱长得不错,我今年买了点葱要多赖有多赖。”

蒋老爹忙取了一捆说:“那您把这葱捎上一捆。”

老郑不客气地解开自行车后座上的绳子,摆弄了一下那捆葱说:“再拿上一捆吧,这样好驮一点,车子不往一边偏,好骑点儿。哎,老蒋你不知道,我就好这口儿,吃一顿饭就两苗葱都不够……”最后老郑驮着两捆葱和半袋金针称心满意地离开了蒋家,大概又寻思着看再到哪个有油水的人家“上门服务”一下去。

秋天地里的农活儿一忙完,蒋老爹一家就全身心投入为儿子张罗婚事。择日,下聘礼,缝制妆新的婚服、床上用品,一样也没落下。剥米磨面,杀鸡宰羊,打扫房屋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蒋老爹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老农民。老实本分、勤俭持家、以礼相待是祖上几辈人信守传承的家风。依蒋老爹的想法,要尽量给儿子办一场不能说排场,但也一定要体面的婚礼。该走的过场一道也不能省,该行的礼节一样不能少,尽量不给人留下话把,让人家说三道四,贻笑大方。尤其是秋后办喜事的人家多,闲来无事的人们免不了要评头论足作些比较,以作为茶余饭后娱乐消遣的谈资笑料。

蒋老爹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是样样走在人前头的人,娶得又是在公家上班的文化人当儿媳妇,街坊邻里早就翘首以待,准备观摩这场他们自认为应该不同凡响的婚礼。所以蒋老爹想不重视都不行。随着婚期一天天地临近,议论这场婚礼的小道消息不经意间就传到了蒋家。有人说若桐知书达理,肯定比别家媳妇懂事听话。也有人说不见得,村里某某 家小子中专毕业,也有吃皇粮的工作,娶了乡干部的小姨子,典礼当天,媳妇儿脸拉得老长,谁也不让耍笑,人们都躲得远远的。拜天地认大小的时候死活不磕头,不唤公婆不改口叫爹妈,第二天就训斥公婆。街坊邻居暗地里都说他们家娶回了个“奶奶。”

听了这些传言,蒋老爹老两口心里也有些忐忑。蒋老爹似乎在安慰蒋婶,又似乎是给蒋婶儿打“预防针”说:“现在就这社会,媳妇儿都厉害。”

蒋婶儿无奈地说:“当年当媳妇儿的时候是婆婆厉害,如今媳妇熬成婆了,又是媳妇厉害,咋就没个出头的日子?”转而又似在自我开解说:“甭听人们瞎说,若桐不是那种人。”蒋老爹也就不搭话,该干嘛干嘛。

红鸾星动,好事将近。转眼到了农历八月二十六,是若桐和蒋枫大婚的日子。从催妆这一天开始,蒋家便正式开席宴请宾客,到正日迎娶,再到次日谢客一连大请三天。

旧年间老礼节讲究说:“请人不邀人,就是虚情假意耍虚套。”蒋老爹认老礼,除了悉心周到地安顿远道来客的吃喝拉撒,还在每天的一日三餐时,都派专人按时按点邀请本村的宾客过来吃饭。就这样蒋老爹还是生怕慢待了宾客,顿顿好酒好肉款待着。

正日迎娶那天,蒋家上下张灯结彩,宾客满座,喜气洋洋。 伴随着阵阵清脆悦耳的鞭炮声,若桐在两位哥哥送亲陪同下坐着时下最豪华的212吉普小轿车来到蒋家门前。

按照本地乡俗,新媳妇进门前身为一家之主的蒋老爹亲自点着拢在当院的大旺火。红红火火的火苗直往高窜,照得蒋老爹也是红光满面。

院子里站满了等着看新媳妇儿的街坊邻居,几个惯熟的老邻居开着老东家的玩笑:“到底是亲公爹点的旺火,旺气冲天呐!”

“老公公挺会烧,今年冬天肯定不冷!”

“冷是冷不了,就是多费点碳。”

人们被逗得哄堂大笑,欢快的笑声在蒋宅上空久久飘荡。

蒋老爹也不接话,只是满面笑容给大家发喜烟,散喜糖,有烟抽,有糖吃,不怕堵不住人们的嘴。

几个乡亲围在一起闲聊,一个说:“这村长到底是种黄花闹钱了,看这娶媳妇多排场。”

一个接着说:“别眼红人家,那是血一滴汗一滴刨闹的辛苦钱,你想种也能种,你腰软肚硬能吃下那苦?”

而此时的若桐并没有过分沉浸在新婚喜庆的甜蜜当中。从今天起,就意味着要离开知疼着热、无法割舍的亲爹热娘,生养自己二十多年的家从此成了娘家,若桐心里有着千般不舍和万般眷恋。眼含热泪的亲人硬是刻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也挥不去。妈妈临行时的叮嘱犹在耳畔:“今天你就嫁人了,初为人妇,到了夫家,不比咱家,别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要识大体,顾大局,知书达理……受了委屈记得要告诉妈,这个家随时等着你……”

若桐也知道今天全场的主角是自己,真格儿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需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巧妙周旋。不能给娘家人丢脸,不想让蒋家人丢份,更重要的是,这是一辈子一回的大喜事,既然自己是主角,没理由不让它更精彩一些,更有意义一些,更值得纪念一些。

蒋枫,今天的新郎官西装革履,焕然一新。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面孔,英姿飒爽,帅气而有男人味儿。他来到车前,一群小后生紧随其后,准备在新娘子下车时耍笑一番,给新娘一个下马威。

在当地耍笑新媳妇儿是很盛行的风俗。有三天没大小的说法,意思是这一天,连长辈也可以不拘礼节耍笑新媳妇儿。而且耍笑手段也花样百出。最平常的猜谜,唱歌自不必说;还有抢新娘的衣服、鞋子,关门将新媳妇拒之门外的;甚至还有让新媳妇说很荤的段子,做令人脸红心跳的肢体动作等等,总之是别出心裁,千奇百怪。如此这般耍笑新媳妇儿,一来是为红火热闹,二来大概还有一些旧时观念掺杂其中,就是要为难一下新媳妇,揉一揉她的性子,日后听话点;顺便还要考一考新媳妇的智商,是不是聪明伶俐会过日子。

蒋枫小心打开车门,一边抵挡应付着身后的那些“图谋不轨”者,尽量护着若桐,一边剥开一颗糖咬在嘴里,上前送到若桐口里,然后在若桐耳边轻轻说:“来这么晚,我都等不急了。”若桐听了不禁莞尔一笑,嘴里甜心里也甜。

蒋枫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若桐,一身儿大红棉衣罩着苗条匀称的身段儿,不肥不瘦。精致的面孔略施粉黛恰似粉面桃花,美眸流盼,清澈透亮。两鬓各编了一个小麻花辫儿顺在身后披肩长发的旁边,显得俏丽而不呆板。若不是身后的小子们起哄推他,蒋枫都要看痴了。他小心翼翼地拉着若桐的手从车上跳下来。若桐经过一番辣眼睛的鞭炮烟雾的洗礼,又奉献无数喜糖红包才得以进了蒋家的街门,堂屋门,最终进得婚房。随后等把洗脸净面等诸多仪式一项一项地做完,就到了最主要的环节——拜天地。

这一天的蒋家,院子里站满了亲朋好友,也站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听人们彼此打着招呼,若桐听出竟有好几年不出门的婶子大娘都过来了。通常情况下,在这个环节里,新娘新郎要鞠躬磕头认下各位亲戚长辈和亲朋好友。做长辈的都要上礼钱,以表示祝贺。同辈儿的,小一辈儿的则要等着耍笑新娘,索要红包。因此人们多愿意在这个时段呆在院子里看新媳妇能收多少礼钱。礼钱的多寡决定着新媳妇儿在邻里乡亲眼中身价地位的高低,并由此判断东家的人气指数和亲戚的富裕程度。然后再看看学学亲朋好友耍笑媳妇的新招术,以备今后活学活用。

那大概是几年以来这村里最盛大、最红火的婚礼。而作为全场焦点的蒋枫和若桐认真而郑重地行进在婚礼现场中,默契配合,临“危”不乱,甜蜜地享受成婚典礼中的喜悦和感动。面对长辈,他们恭恭敬敬磕头鞠躬;面对小一辈儿,若桐耐心地应对着,爽快地奉送喜糖、红包,让一个个娃娃心满意足笑逐颜开;最难缠的要数同辈儿弟妹和同学朋友,耍笑的花样百出,若桐巧妙机智地应对各种各样的耍笑刁难,不让自己尴尬,不让对方为难,巧妙周旋。一旁的邻里乡亲面对新媳妇的表现窃窃私语,做着评判,众人都刮目相看,赞不绝口。有人说:“这才是大家女儿,上得了台面。”

最离谱的是当地还有在新媳妇面前耍笑公婆的习俗。蒋老爹和蒋婶儿都被极夸张地装扮一番。蒋老爹被涂了红唇,俩大馒头隆起丰满的胸,鲜红的辣椒挂在耳朵上晃晃悠悠 ,是旧时典型的“牛倔”婆婆模样,而蒋婶儿也被“坏”小子们就地取材用锅底黑画上胡须、头上扣着一顶破毡帽,俨然是北方汉子模样。两位老人坐在新人面前,司仪竟也乘机出难题考验刁难新媳妇,拜高堂时无论唤爹还是唤娘都说喊错了。若桐略微思索,拉过蒋枫90度鞠躬高声唤道:“爹妈,您们辛苦了!”连喊三次。

司仪问:“认对了?”

若桐笑说:“认对了,爹即是娘,娘即是爹,没错!”

众人都一阵喝彩,说:“好机智聪明的媳妇儿。”

听得人们一声声夸赞新媳妇大气,明事理,礼节周到,若桐暗暗松了一口气。蒋老爹老两口何尝不是满心欢喜,娶了这样一个识大体,明事理的儿媳妇可是给蒋家长足了脸面。

婚礼的仪式一直进行到一群未婚男孩睡喜房才算结束。

热闹而繁琐的婚礼让一对新人喜悦且甜蜜着,也疲于辛苦应酬着……

婚礼礼成,若桐成了蒋枫名正言顺的妻子。只是两人依然聚少离多。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理想中的你侬我侬、花前月下多被现实中的风里雨里、柴米油盐所代替。都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谁知那是生活重压之下不得不异地分居的无奈宽慰。

年底,蒋老爹辞去村长一职,让位给更有魄力,更有能力的年轻人。私底下人们都以为蒋老爹儿成女成,如今又是无官一身轻,大概要颐养天年,享清福了 。殊不知对门儿旺嫂的来访完全打乱了蒋家原本宁静的生活。

那天,旺嫂来到蒋家,斜跨在蒋婶儿的后炕上,便开始了她那重复了无数遍的“祥林嫂式”的哭诉:“婶儿呀,我的命苦,遭逢了没本事的爹妈,拿我给我哥换亲,旺又是个好吃懒做的东西,跟上他我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

旺嫂面色白净,两条腿又细又长,圆规身段,做起事儿来精于算计,多是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酷似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杨二嫂”。说起话来总是先细诉一遍自己换亲的“血泪史”,很有依然是鲁迅笔下的人物“祥林嫂”的潜质。

听着她的诉说,蒋婶儿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旺嫂这段哭诉只是前奏,往往这种时候旺嫂肯定是有求于你,所以一面收拾家,一面听着旺嫂的哭诉,等着她的下文。可今天旺嫂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向窗外瞅一眼,这让蒋婶有些猜不透,可又不好直接问你有啥事。一直等到蒋老爹回来,旺嫂才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

原来,旺嫂的娘家哥哥和嫂子去年外出打工赚了不少钱。旺嫂回到娘家,她的嫂子(同时也是小姑)在她面前穿金戴银地拽了起来,她心里很是不平衡。加上她妈的鼓动劝说,她下定决心也要带着旺儿出去打工,可一出去打工,家里的地势必不能种了。旺嫂算计来算计去发现不种地除了没收成,还得缴提留,最终打工挣得钱也剩不了几个。于是她打起了如意算盘,想把自己家的承包地转让到蒋老爹名下,并代缴提留。

来到蒋家,见只有蒋婶儿一人在,她不想先和蒋婶儿说,怕在蒋婶儿这儿碰钉子,所以一直等蒋老爹回来才道出原委。还真让旺嫂算计对了,不顾蒋婶再三使眼色制止,蒋老爹还是略作思索就应允下来。当着旺嫂的面,蒋婶儿虽心里不愿意也不好说什么。待旺嫂走后,蒋婶儿埋怨丈夫多管闲事,放着清闲日子不过,专门找罪受。蒋老爹慢条斯理地说:“他们出去打工有难处,咱能看着不管,总不能让那些土地荒芜了吧。”

可事情并未到此结束。蒋婶儿首先察觉了蒋老爹的异常。她发现蒋老爹要么大冬天往地里跑。一走半天,问他干嘛也不说,只推托说没事转转。要么就看着馏金针的灶台出神,一呆半天。还老往乡里的修理铺跑,不是农机具修理,就是鼓捣了好多圆形多层儿放置馏金针篾子的铁架子笼屉在灶台上比划,高的,低的,两三层的,六七层的。蒋婶儿说:“离打金针远着呢,你鼓捣那些干嘛,闲得不行就喂喂羊多好。”蒋老爹依然我行我素。

来年开春,蒋老爹不顾家人反对,不顾自己年迈体弱,执意要把村里十多户打算外出打工的村民承包的土地转包在自己名下,大约有三百多亩,其中十多亩是金针地。

那时候,在农业税免征之前,土地承包经营成本高,一年下来,除去人工,化肥,种子,缴提留,收益所剩无几。而眼看着许多外出务工、经商的农民腰包一天天鼓起来,远比种地赚钱容易,其他农民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于是一批批农民要么纷纷将承包经营权流转给亲友或其他农户,要么任其荒芜,不管不顾,就紧随外出打工的大潮涌向城市。

蒋老爹反其道而行之,这让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三百多亩地,在当时绝对不是个小数目,这对于平常人来说想都不敢想,即使家里有十个壮劳力,那也得起早贪黑,一年忙到头,受个没明没夜。而蒋老爹家里蒋枫不在,只有蒋老爹一个劳力,还上了年纪,就说蒋婶儿是好帮手,毕竟是女人家。鉴于这种情况,蒋老爹的做法遭到全家人的反对。蒋婶儿第一个反对。她关键是心疼蒋老爹,不想让他再受苦受累。原先当村干部,虽说是芝麻绿豆官,也是官身不自由,忙里忙外,一天也不消闲。现在好不容易卸任自由了,儿子娶了媳妇,也没什么负担了,享几年清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依蒋婶儿的打算,自家的金针也不想要了,谁料想蒋老爹唱了这么一出。蒋枫、若桐以及两位姐姐也无法理解老爷子的做法,劝说无效后也是无可奈何。

蒋老爹也不和家人解释,或者说根本就解释不清楚。在蒋老爹心里,他自有一杆秤。他明白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农民就是要种地的,弃了土地那就是废人一个。像他这样的农民,对土地都有深厚的感情。在他们心中甚至有一种执念,那就是视土地如命。他们见不得任何一块土地荒芜;见不得任何一块庄稼地里杂草丛生;见不得任何一块土地凹凸不平,乱石遍地。

转包那些承包地蒋老爹不是突发奇想要发猛财,也不是不自量力地蛮干。蒋老爹知道就凭自己一个人肯定种不了那么多地。但是,他当了多年的村干部,外出参观学习的机会也多,长了不少见识。再加上他大量地翻阅农村科学实验杂志,他对农业机械化作业情有独钟,他想试试。把他几年来苦心钻研,精心加工的农机设备投入使用,并进一步改进,希望实现农业规模化生产。

还有就是让大伙种金针是自己坚持搞起来的,蒋老爹是不忍心那些费心费血培育的黄花好不容易长成了,眼看到了见收成的时候了,却前功尽弃白费心血。另外他还想把自己培养、加工黄花的经验规整规整。他坚信农民终归会再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自己规整过了,成功更好,不成功也没关系,至少后面的人能少走弯路。现在儿子成了家,村里又有了新的领路人,他再无后顾之忧,于是才决定放手一搏。

从开春一直忙到端午节前后,蒋老爹一天没消闲,把条条块块的小片田平整成大片田。修整农具,耕地播种,还要給金针地施肥,浇水,疏陇眼,忙得不可开交。

由于头回用自己改装的大型机械耕地播种,经验不足,机器也不是很精准,捉苗不齐。那意味着蒋老爹头一年试用农机设备种地并不成功,连买化肥的银行贷款都打不了,设备也有待改进。

好在金针长势喜人,转眼到了采摘的时节。蒋老爹从村里雇了些村民采摘黄花,他还通过无数次试验,掐时间,卡温度,看火候,算容量,终于掌握了一次多盘蒸馏黄花的技术。大大提高了馏黄花的效率。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黄花的采摘,加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也是在这期间,若桐坐月子了。蒋老爹喜得一大胖孙子,高兴之余,又凭添了许多忙碌。

蒋枫在若桐生产第二天才从矿上赶回来。初为人父的蒋枫心怀满满的欣喜,却又不知该怎么扮演父亲这一角色。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儿子,他有些吓着了,竟惊讶地说:“这么小,还这么老,有皱纹呢!”

若桐娘乐了,笑着说:“赶情你以为小孩一生下来就会走了。”

蒋枫看着猫咪一样的儿子,竟有些感动,父爱不自觉就泛滥了,对若桐说:“我有儿子了。”

若桐说:“看那傻样!”

蒋枫憨憨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又说:“我想抱抱他。”

没等若桐出声,岳母就果断阻止:“你汉手汉脚哪能抱了这么小的月子娃娃,过些时再抱吧。”

,初为人父,头一次抱儿子,想体验一下当父亲的感觉这种很“正当”的权利被断然回绝了。蒋枫很无奈地只好作罢。他很是无趣,便又转过脸开始逗弄若桐,问若桐:“你想吃啥,要不我给你买个西瓜。”

若桐简直无语了,反问他:“你见过谁坐月子吃西瓜?”

“哦,不能吃啊,那就不吃……”蒋枫赶紧说。然后又帮若桐拢一拢脸上的头发,再抓住若桐的手放在嘴里啃咬着,一脸的宠溺和感激。恰在这时,睡得好好的儿子忽然醒来哇哇大哭,大概是见不得爹和娘亲这么亲热,吃醋了。若桐娘恰好出去了,蒋枫这下可逮着机会,终于可以抱一抱自己的儿子了,慌乱中,笨拙地抱起儿子,却不知怎么哄他,不敢乱动,也不知该说什么,求助似的看着若桐。儿子也是极不配合,一点也不买他爹的账,使劲地嚎。幸好若桐娘回来才给他解了围,蒋枫已经是满头大汗了。“爹不好当吧。”若桐取笑道,蒋枫尴尬地笑了。

其实这样安享天伦之乐的时光很有限。蒋枫虽说是因若桐坐月子为照顾妻儿才回来的,可大多数时间是和蒋老爹在地里忙着。所以平常家里也只有若桐娘俩和孩子。

若桐娘知道亲家全家都在地里忙,还特意包揽了给亲家做饭的活儿。蒋婶儿很是过意不去,歉疚地说:“哎呀,亲家呀,你看,你来我家,本该是我们好好上待你,可现在你伺候若桐娘俩不说,还要照顾我们全家,实在是过意不去!”

若桐娘宽厚地笑笑说:“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谁没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

就这样若桐娘特别辛苦地照顾着蒋家一家老小。也不曾想忙中还出乱。

那天,若桐突然感觉浑身发冷,就和娘说:“妈,我是不是感冒了,有点不舒服。”若桐娘也没有很在意,觉得都过了七八天了,应该是一天天在恢复,不会有什么大碍,就找了药,倒了水,唤若桐自己起来喝药。

若桐往起一坐,瞬间感觉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就觉得视线范围一圈圈缩小,很快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母亲、儿子都看不见了。同时耳朵“森”地一声长鸣后,所有的声音也消失了,她晕过去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若桐娘只看见若桐眼睛一个劲儿上翻,说话中间就软瘫了下去。急忙上前抱起若桐搂在怀里,用全力掐着若桐的人中,歇斯底里地唤着:“若桐,若桐……若桐……”

若桐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四周一片漆黑,自己挂在沟沿上,双腿悬空,双脚没有一点可附着的东西,眼看要掉下去了,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命用手抠住沟沿,一点一点试图往上爬,可胳膊一丝力气也使不上,只感觉有超强的吸力要把她吸入无底深渊。若桐再也坚持不住,手一松直接掉了下去,身体快速下坠……这时却听见了妈妈的呼喊声,若桐醒过来了。

好一会儿功夫,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整个人虚脱成了一滩稀泥,连拿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却明显感觉到娘的身体嗦嗦抖个不停。娘和自己都像从水里捞出一般,全身湿透了。娘一边为若桐擦汗,一边痛哭道:“若桐啊,你可吓死妈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你可给妈省点心!”

若桐艰难地问:“几点了,蒋枫还不回来?”

若桐娘无助地说:“这可咋办,连个送信的人都没有,若桐,醒醒,别睡,就咱娘儿仨,我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该顾哪个,阿弥陀佛,保佑我的孩子平安无事!”

若桐听得一阵心酸,和娘抱头痛哭。若桐娘至抱起若桐就一直跪着,腿跪麻了,跪僵了,也丝毫不敢动,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有个人影儿出现。

也不知老天是故意添乱还是可怜这无人照管的娘儿仨,晴天一声霹雳,大雨从天而降。襁褓中的小孩显然是被吓着了,没命地哭。风声,雨声,哭声都快把若桐的心揉碎了。谢天谢地,大雨似乎也有情,把蒋婶儿给唤回来了。若桐娘终于看见了救星,火急火燎地要蒋婶儿赶快去找医生,通知蒋枫回来。

蒋婶儿也许是没看见刚才那凶险的一幕,倒没显得很着急,只以为是坐月子女人常见的疼痛,只出去一会儿,就回来说,:“村里医生家里也忙,又是坐月子,人家不大乐意过来。”

若桐娘急了,干脆说 “那就叫蒋枫回来,请别的医生。”

蒋婶儿依言又出去了,可并没有叫回蒋枫,若桐娘左等不回,右等没个人影,心里跟着了火似的。

一直到吃午饭时候,蒋枫父子才回来。

“你怎么才回来,心里还有没有我们娘儿俩,叫你都不回来,早知指望不上,你还不如不回来呢,我也眼不见心不烦。”若桐又是委屈又是难过,质问蒋枫。

一进门儿,气都没喘一口,就莫名其妙地被妻子抢白一顿,蒋枫一头雾水,不知到底是哪里不对,只不高兴地嗫嚅道:“五黄六月,家家都忙,我也没闲着,摘完金针又去锄地,眼看庄稼要荒了。”

“原来你家的庄稼比人命还重要!”若桐一听更生气了,直接怼了蒋枫一句,便委屈地抽泣起来。

若桐娘怕若桐大月子气坏身子,赶忙对蒋枫说:“多说无益,若桐刚才晕过去了,吓死我了,你赶快请医生过来,顺便让若桐爹也过来。”

蒋枫这才知道些事情的原委,也不再多言,赶忙骑车找岳父,请医生去了。

原来蒋枫父子自始自终并不知若桐得病晕倒这一回事。因为蒋婶儿并没有去通知蒋枫父子。她自以为不打紧,自己生了那么多孩子,坐了那么多月子,还不知是咋回事,哪有那么大惊小怪的,于是又忙着采摘黄花去了,心想等忙完上午的活下午再请不迟。

所以刚才蒋枫一进门被若桐劈头盖脸地质问,他只以为是若桐嫌他月子里照顾不周,耍性子发脾气。

蒋老爹一开始也是没有搞清状况,听蒋枫和若桐母女的对话,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大概的了解,可到底没亲见刚才的凶险状况,亦是认为若桐娘俩有些小题大做,心思谋:“谁家女人不生孩子,一点事儿也不担,越忙越添乱。”所以一直沉默,没有插言。

蒋枫骑车出来,心里难受极了,思绪纷乱,觉得自己就如风箱里的耗子,陷入两难的境地。若桐生病他心里也难过歉疚,都怨自己没有照顾好她。而父母年迈,他是他们全部的指望,他好不容易回来不替他们分担点也说不过去。可家里的营生多得似乎永远也做不完,不免又有些埋怨父亲放着清闲的日子不过,非要多揽闲事,自己充当滥好人,让众人跟着受累。

一路胡思乱想,到了若桐家,蒋枫和岳父说了家里的情况,若桐爹心知事情不简单,请了医生和蒋枫一同过来了。

医生给若桐做了检查诊断,说:“产褥感染,发热,腹痛,很凶险,切勿耽搁,要立即输液抗感染……”紧跟着就给若桐挂了液体输液。医生临走时还一再叮嘱:“得连续输液,至少一星期,多则十天半个月,直到炎症消下去。”

女儿坐月子,又生病,若桐爹很是担心,可也不便久留,陪同医生离开时 ,一再叮嘱若桐娘照顾好若桐,有事就捎信,自己也会隔三差五过来看望的。

当天蒋枫看护若桐打点滴直到深夜十一点半,才和衣而卧。第二天早晨睡过了些,比往日迟起了半个小时,但也是四点半就出去了。蒋老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大家都不说话各自摘着金针

等到采摘完,蒋枫父子用一根结实而长直的木棍抬着满满一揽筐金针往回走,一路上老爹又开始指责蒋枫拖沓不勤快。蒋枫也是一肚子委屈,生平第一次顶撞了父亲:“不就是迟起了半个小时,说个没完,金针不也照样打回来了。”

蒋老爹不能忍受儿子的忤逆,一进街门抄起手里的木棍就向蒋枫抡过去,蒋婶儿忙过去阻拦。院子里吵闹声,拍打声,撞倒物件的声音混成一片。若桐心里一惊一下子坐起来,要看个究竟。若桐娘忙上前将若桐揽在怀里,挡住她的视线说:“多大的事都和你没关系,你养你的病,他们再闹也是一家人。”

若桐想:好好的一家人,也不知怎么的,闹得鸡飞狗跳。不知是自己生病给这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的一家人添了乱,还是缠手的黄花扰乱了一家人平静的生活?真是世事弄人啊!

难熬的一个月也还是熬过去了。日子还在一天天继续。过去的事情大家都刻意回避,谁也不愿提起,可放在心里也别扭。好在时间能过滤一切,大家的注意力都开始转向了家里最开心最无忧无虑的小人儿身上。若桐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若桐娘说,这小孩就像豆芽儿一样,水灵灵的,胖嘟嘟的,一天一个样。

转眼孩子就要过百岁儿了。 到底是亲孙孙,命根根,蒋老爹首先提出要给孙子过百岁儿。这使若桐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前一段时间闹了那些不愉快,刚消停几天,谁还有心事想着给孩子过百岁。可既然爷爷提出来了,那就得积极配合张罗着。

孩子百岁儿那天,来了不少亲戚朋友,吃喝玩乐,酣畅愉快地庆祝了一番。让若桐意外得是蒋老爹当着众亲戚的面,重提若桐坐月子生病一事,郑重地给儿子儿媳赔不是,他很诚恳地说:“我这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儿是给蒋枫娶了若桐,俩个孩子都是好孩子,是我不问青红皂白,做事动粗了,伤了两个孩子的心……”

亲戚朋友好一阵宽解劝慰蒋老爹:一个锅里搅稠稀,哪能没有磕磕碰碰,最珍贵的莫过于一家人理解包容,相亲相爱,这就好,这就好,好着呢!蒋枫紧紧握住若桐的手,走到爹面前,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端起酒杯,满酒敬上……此时此刻,若桐心里暖暖的,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1992年于蒋枫一家而言是不平凡的一年。对于整个中国而言,也是不同寻常的一年,是深化改革的关键年。

1992年初,邓小平南方视察并发表重要讲话。强调指出,党的基本路线要管一百年,动摇不得。改革开放的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要抓住时机,发展自己,关键是发展经济。发展才是硬道理。邓小平的的讲话,进一步解放了人们的思想,对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产生了深远影响。

同年10月中共十四大召开,明确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

国家的重大变革直接影响着寻常百姓家。自包产到户以来,农村改革在先,城市改革紧随其后。社会的变革推动了国家的发展,可谓一日千里,日新月异。各大城市各行各业的发展需要大批劳动者踊跃参与。

于是,“农民工”应运而生了。那时进城打工极具诱惑力,不仅可为家里赚取除土地产出之外的财富,还能学得先进技能、技术从而提升自己的发展空间,甚至有朝一日鱼跃龙门。于是,农民工踊跃投入到进城打工的大潮中去,一股势不可挡的打工潮暗流涌动。

1995年,蒋枫村里有百分之六十的劳力选择外出打工。农民大量涌入城市造成农村的“空心化”,各个乡村劳动力严重不足,进而使得更大面积的良田被抛荒。这对于对土地怀有深厚感情的蒋老爹来说,是那样的无奈无助无能为力。

农民多外出打工,蒋老爹雇人采摘黄花也成了问题,由于用人不善,他被村里一个无赖小子发酒疯讹诈,还被动粗扇了一个耳光。蒋老爹当了一辈子村干部,极有威望,多受人敬重,遇到这样的事蒋老爹无处申诉,无法宽解,郁结难舒,他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

来年春天,蒋老爹有些感冒,身子极不爽利。可想到地里还有很多活等着去做,硬是带病去了地里强扎挣着干完。回到家里,蒋老爹彻底病倒了,刚开始并没当一回事,按一般的感冒去治疗,可一个月过去了,总不见好。

蒋婶叫回了蒋枫,要他带蒋老爹到医院看病。令蒋枫始料不及得是蒋老爹被查出得了肺癌。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那天,诊断报告出来,蒋枫跌坐在医院楼梯台阶上半天没起来。若桐接到蒋枫的电话,第一次听到蒋枫向小孩一样哽咽抽泣。若桐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蒋枫和两个姐姐一边瞒着父母,一边想方设法四处求医。终是无力回天。蒋老爹强撑着勉强熬过了春夏两季。

秋雨绵长,长得让心思走不出沼泽。蒋枫一家人被压抑的气氛裹挟着喘不过气来。病痛折磨得老爹食不下咽,坐卧不宁。他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形容憔悴,骨瘦如柴。蒋枫亲眼见着蒋老爹一个喷嚏打出去,眼球顿时深陷下去,眼窝深凹,更没了人形儿。蒋老爹自知大限将至,生性要强的他一桩桩,一件件安顿后事。他活着不落人后,不愿给人添麻烦,死了也怕拖累亲人,麻烦大家。

冬天第一场雪飘得零零散散,宛若开出的一朵朵白花散落人间。蒋老爹的魂魄仿佛也化作一片雪花,飘飘悠悠地飞走了。他安详地去了,远离了病痛,也永远地抛下了他至亲至爱的家人。

从父亲离去那一刻起,蒋枫一直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要打发父亲下葬,迎接亲朋好友吊唁,忙里忙外,容不得他悲情伤痛。他像一个木偶在长辈指点下完成各种发丧出殡的仪式,让父亲入土为安。

等吊丧的宾客散尽,只剩下蒋枫一家和母亲。偌大的院子顿时显得空荡荡的。此时此刻,失去亲人,思念亲人的悲痛才无法遏止地漫天袭来……

蒋枫长这么大,家里的大事小事从没有刻意操心过,都是父亲事先就替他想好了,他听从父亲去做就是了。父亲是一家之主,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家里的精神领袖。有父亲在,心永远是踏实的。

而如今,父亲不在了,蒋枫总是如在梦里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父亲过世不在的事实。在他的意识里,向来极少生病的父亲始终是年富力强的模样,怎么会离他而去。总觉得父亲只是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了。甚至有时做事情,还是动不动就说问问爹该怎么办,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爹已经不在了。若桐有些担心蒋枫是不是思念过度,思虑不清,故而才会有如此状态。可蒋枫心里明白这仅仅是他不愿意承认父亲已经不在,而潜意识地在麻痹自己那颗凄苦无可着依的心罢了。

对于父亲的病逝,最让蒋枫抱憾心痛的是父亲一生劳作,长年在田间地头滚爬,不得一天清闲,没享过一天清福。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他生活劳作留下的痕迹。每每看到他亲手编的柳条篾子,他用过的各种溜光称手的生产工具,都会让蒋枫禁不住睹物思人,默默流泪,难受得无以复加。

更让蒋枫心酸的是,老爹忙忙碌碌一辈子,替无数人着想,轮到自己至死也没盖过一床新被子,没铺过一条新褥单。看到蒋老爹生前用装白面的布袋拼接而成的褥单,蒋枫好似将自己的心放在沸水里焯过一样,火辣辣的疼。

蒋枫为自己长这么大,只知从父亲身上索取,却很少付出而愧疚难过。忽略了父亲的辛苦,忽略了父亲承受的巨大压力,忽略了父亲的痛,忽略了父亲不知不觉中的老去……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无法原谅自己。他后悔当初没有坚决地阻拦父亲转包那么多土地,他后悔没有在父亲活着的时候承欢膝下,事亲以敬。每每想到这些,蒋枫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若桐知道他心里的苦和痛,不想他这样糟践自己,却又不知该如何劝他。她默默地将他揽在自己的怀里,像抚摸小孩一样无声地安慰着他,蒋枫竟就像小孩一样呜呜地伤心地痛哭起来。

要说伤心难过,还数蒋婶儿。她心里苦,嘴上却不说。如犯了魔怔一样,一边一边地打扫院子。院子扫完了还不算,她硬是把蒋老爹发丧期间人们丢在犄角旮旯的、街巷的烟头一个一个地捡干净。蒋婶儿执着地要和从前蒋老爹活着的时候一样,无论冬夏都要把院子拾掇得干干净净。

可人没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平时日常的作息生活全被打乱了。蒋婶儿再不用跟着蒋老爹去地里拔草摘黄花了,也再不用忙着去堵那些牲几牲口的嘴了。(老爹死后,蒋枫把那些牛羊牲口也都处理卖掉了)难熬的寂寥的日子更是不知该怎么打发。蒋婶要么一天也不说话,要么就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如蒋老爹活着一般,和蒋老爹讲街坊邻里发生的各种事情,回忆他们曾经一起经历的各种事情。

草长莺飞,花开花谢,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时间是疗伤的灵丹妙药。它封存了刻骨铭心的伤痛,淡漠了不能忘却的记忆。

转眼到了2016年,人到中年的蒋枫经过多年的历练、打拼,俨然成了十里八乡的能人。如今,他已经独挑大梁,经营着一家机械加工厂,混得也是风生水起,事业有成。若桐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教书育人,兢兢业业,桃李满天下;居家过日,相夫教子心手相应,和乐融融。一双儿女,儿子聪明好学,女儿精明可人。说到蒋婶儿,她俨然是家中一宝,少不得还要和孙女儿争争宠。

这天,蒋婶儿又把即将上班的若桐拉住说:“你别走,我和你商量件事。”

若桐又好笑又奇怪,不知老奶奶又出什么幺蛾子,忙笑着说:“嗯,您说,商量什么?”

蒋婶说:“我明年要逢九呢,你大姐给我订做的保暖内衣一点也不合身,颜色也不正,那能叫大红!我是不是该找那个裁缝让他给我返工!”

若桐一听,果真又是奇招,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好好的衣服哪里就不合身了。遇到这种时候,若桐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顺毛儿捋,于是赶紧哄老太太说:“不好穿咱就不穿,我星期天到城里再给您买一身儿,您可不敢去找人家,一来衣服越改越不好穿,二来让大姐知道了,她会伤心的。”

蒋婶儿觉得若桐说得不无道理,况且目的也达到了,心满意足地说:“那就听你的,我不找他了,我自己也能改过来的。”

若桐嘿嘿一笑说:“也好,再买上一身,两套可以替换着穿,那您忙,我上班去了。”

“你去吧。”蒋婶边应答着若桐,边寻针线要自己返工重缝新订做的保暖内衣了。

若桐的女儿果冻儿揶揄妈妈说:“你真是把奶奶宠坏了,去年你给奶奶买的新保暖内衣,奶奶没穿几天就给隔壁三大娘了。今年又买,买上指不定哪里又不合身呢。我让你给我买个平板你愣是舍不得。”

若桐心里暗叫这一老一小两个“磨人精”。她瞥了女儿一眼说:“少说一句吧,你比奶奶还磨人,奶奶给三大娘内衣是我让给的,你别和奶奶比,奶奶能有几个七十二,让奶奶高兴比啥都强。”

恰在这时,蒋枫从外面回来了,他笑问:“谁又磨人了?”

若桐噗嗤笑出声来说:“咱家谁能磨人你还不知道!”

蒋枫会心地一笑说:“都是你惯的。”

若桐哭笑不得地说:“我在这家还怎么混呀,左右都是我不对,她们磨人也是我的过错。”

蒋枫悄悄地在若桐耳边说:“你是我的老大,你磨我、粘我,我求之不得。”

若桐心里甜甜地,脸上却佯装生气的样子,一把推开蒋枫说:“没正经,一边去。”

蒋枫心情爽爽的,呵呵一笑说:“你怎么还没上班去,我开车送你吧。”

“两步地,还用坐车,走着就过去了,全当锻炼身体。倒是你,还不上班?”若桐边说边往外走。蒋枫并不作声回答若桐的问话,却默默拉着若桐的手用劲儿握了握才放开,看着若桐离开。

蒋婶儿看见蒋枫便欢喜地问:“你今天不忙,不用去厂里上班了?”

蒋枫说:“乡里王书记说找我谈点事,我一会儿去乡里。”

“哦,那你就忙去吧,中午咱吃炸油糕吧。”蒋婶儿说完衣服也不缝了,就忙着准备午饭去了。

蒋枫并不常回家,即使回来也是晚上回,早晨走,很少能在家里吃顿中午饭。蒋婶好不容易盼到儿子能回来一起吃顿中午饭,她稀罕地想给儿子做他最爱吃的饭。蒋枫看着蒋婶儿欢喜的样子,有些感动,有些愧疚,妈老了,自己却腾不出时间多陪陪她。自爹去世后,妈虽说吃穿不愁,可毕竟是缺了相濡以沫的老来伴,她心里的孤独寂寞不是吃点喝点就能排解的。所以他和若桐只能是尽量顺着哄着老奶奶,只要她开心就好。

蒋枫从乡里回来,王书记的话在脑海里久久萦绕耳边。

30多年前,中国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分到了土地。但由于土地肥瘦不一,大块的土地被分割成条条块块。这种分割耕地的使用形式极不合理。使得一家一户的分散经营难以解决水利问题,难以抵御自然灾害,也不能使用先进的机械化农具。这种种弊端,严重制约着生产力的发展和产量的提高。如何让土地集中连片,实现规模化,集约化经营,是如今深化改革亟待解决的问题。于是农民的农业用地在土地承包期限内,可以通过转包,转让,入股,合作,租赁,互换等方式出让承包权,成为一种趋势……”

蒋枫坐在电脑前,打开百度,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土地流转”,打开页面,认真地读起来。

若桐回来看见的就是蒋枫在电脑前认真阅读的样子。她走过去好奇地问:“新鲜啦啊,难得你今天这么清闲,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可是头一回!”

蒋枫笑着说:“就知道取笑我,我不在家,你说我妈把我生在大街上了,一天不着家。今天好不容易家里坐会儿,你依然说风凉话取笑我。”

若桐呵呵笑起来,又问:“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认真地学习起来?”

蒋枫郑重地拉若桐坐在自己身边说:“今天乡里王书记找我谈话,咱县里要发展名优特色产业,黄花种植是首选产业,县里将大力支持鼓励农民种植黄花,还要建设万亩黄花示范基地,就在咱们乡里搞试点,还让我负责筹划……。”

听蒋枫这么一说,若桐了解了个大概,问道:“你啥意思,你答应啦?”

若桐接着说:“县里乡里扶持的事儿肯定是政策允许,与时俱进的好事。让你干当然是信任你,看得起你,说明你还是有些能力。机会难得,应该把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想说的是你能过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能过了你妈那道关吗?当年爹去世后,你后悔得没法说,总说不该让爹挑那么重的担子,承受那么大的压力。还有妈,至今还对金针深恶痛绝,不能提黄花,不吃黄花菜,你总不能再后悔一次,到时候把老娘也气着了,我可哄不住。”

蒋枫亲昵地摸摸若桐的头发说:“知我者若桐也,你说的都在理儿,所以才和你商量吗。老婆,你说的我都想过,可刚才看了网上有关‘土地流转’的相关内容,我才真正理解了爹当年的良苦用心,也真正佩服爹的远见卓识。爹从没进过一天学堂,但他绝对是自学成才的典范。凭借那些年当村干部时的学习历练,他既是个好干部,也是个有知识有谋略的有心人。细细想来,爹当了大半辈子村干部,可这并非是爹最引以为荣的,他最得意的是自己种庄稼的看家本事。而种黄花,加工黄花是他用毕生精力想要做成的事业。我想为爹做件事,做他想做却没做完的事 。乡里也是看好爹打下的基础,才让我挑这个担子。至于我妈那儿,不是有你吗,你最会哄我妈开心了。更何况,妈是想爹,不是真的和金针有仇。”

若桐瞪了蒋枫一眼说:“就你会说,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妈心疼爹,我就不心疼你,咱们眼下的日子也不是过不去,你自己掂量好,做与不做可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那么简单。”

蒋枫很是感动地拉若桐入怀说:“容我再想想,我知道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都是为我好。先探探老奶奶的反应再说吧。”

中午,蒋枫一家难得团聚一回,吃着蒋婶儿炸的油糕,一家人其乐融融。若桐接收到了蒋枫的眼神,很是善解人意,她笑着转向蒋婶儿说:“老奶奶,我昨天又梦见孩子爷爷了,梦见他又在拾掇金针,见我也不和我说话。”

蒋婶不高兴地说:“死老头,从来也没说托个梦给我,死了还不忘摘金针,都说人不死,性不改,这老东西死了还是本性难移,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若桐偷笑着看了蒋枫一眼说:“老奶奶,人们不是说人死了托梦就是有未了的心愿,比如有托梦说冷的,活人就给烧些寒衣。老爷子的心愿也不知该怎么了结。当年老爷子让人们种金针一点没错。看如今国家支持,咱们这里大力鼓励人们种金针,给补助,给根苗,要是老爷子知道了,还不高兴翻了。”

蒋婶儿悠悠地说:“谁让他死得早,好时候他一点也没赶上,光受罪了。”

若桐赶紧说:“要是谁能趁这个好时机完成老爷子的未了心愿,那真是大功一件,也算老爷子没白忙活一场。乡里这几天正物色黄花种植的带头人,按理说咱家最有资格,可惜我是个女流之辈,孩子们又小,眼看着咱老爷子打下的基础要拱手让与他人了。苦都让老爷子受了,利都留给别人了。”

蒋婶听若桐这么一说,显然是急了,也确实是替老爷子不甘心,想都没想就说:“不是还有蒋枫吗?”

蒋枫忍住笑,偷偷在若桐后腰上掐了一把,埋头继续吃饭。若桐冲着蒋枫皱了一下眉头,趁热打铁对蒋婶儿说:“那您是想让蒋枫干了,哦,我明白了,老奶奶最精了,您是想把儿子栓在身边,想天天见儿子,连让他回来种金针都愿意,是吗?”

蒋婶儿哪知若桐的“诡计”,还有些理亏似的说:“我只是说说,乡里的大事我一个老婆子说了也不顶事。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业,我老了,哪能管得了那么多,能吃能喝就挺好了。”

蒋婶儿放下碗,悻悻地离开了,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死老头子,死得早,没福气!”

蒋枫心疼地看着老太太离开,回过头用刚吃完油糕的嘴“吧嗒”在若桐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说:“你就欺负我妈吧,哄得我妈团团转,怪不得我爹就托梦给你……”

若桐白了他一眼说:“少贫,还不是为你好,弄得我里外不是人,你别想得美,就算妈同意了,我还没点头呢……”

蒋枫赖皮地说:“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你同意了。”

若桐气急道:“你……”

蒋枫赶紧跳下地就跑,离开“是非之地”。

几番思量,蒋枫还是挑起了重任。他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两头不见太阳。首先是核实规划万亩黄花基地的划片儿涉及哪些村落;然后还要寻找、储备充足的黄花根苗,以备育苗所需;后续的基地管理,技术指导都有县里、乡里提供帮助和支持,再加上自己多年干机械的经验,这些对于蒋枫而言都不是问题。而最难搞得还是土地流转的问题。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土地流转完不成,打造黄花基地就是一句空话。经过大量地走访调查,蒋枫大致了解了基本情况。万亩基地涉及到的几个村儿的大部分村民都能够接受土地流转,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不能理解。一些好占便宜的人也想动歪脑筋,企图趁机再捞一笔好处。

为了顺利完成土地流转,建设万亩黄花示范基地,发展农业规模经营,县里乡里专门出台相关政策。明文规定:“按照土地流转基本原则:‘维护农民的利益,坚持自愿,有偿,依法原则’鼓励农民将承包的土地向专业大户、合作社和农业园流转,发展农业规模经营。”

有了上面的政策支持,蒋枫在各村的村干部协助下,几乎是走遍千家万户,用尽千方百计,说尽千言万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动员村民转让承包土地,以规划建设黄花示范基地。功夫不负有心人,土地流转动员工作做得还算顺利,虽然也遇到不少问题,但也都迎刃而解。还剩下两家所谓的“钉子户”,一家是南村的孤寡老人张老汉,还有一家是东村的韩大花。

 当蒋枫来到张老汉家,张大爷正闷头抽旱烟,这年头还抽旱烟,绝对是稀罕儿。蒋枫看了看张老汉家,收拾得还算干净,可所有的物件都是特别老旧有年头的了。蒋枫心想,这大爷肯定是守旧也念旧的人。

蒋枫笑着问张大爷:“您还抽旱烟,这可是稀罕儿。”

老汉一听蒋枫对他的旱烟感兴趣,顿时有了笑眉眼,说:“我不是买不起你们抽得那种纸烟,我是嫌它没劲儿,不过瘾。这是我自己种的旱烟,香哩。”

蒋枫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尝一口吗?”

老汉有些炫耀地很大方地边把烟锅递给蒋枫边说:“你不嫌我浓带(鼻涕)鼾水就试试。”

蒋枫接过来轻轻地吸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张大爷呵呵地笑了,说:“你不行,吸不了这东西。”倒是看蒋枫的眼神多了几分亲近。说完他好似刚醒悟过来又接着问:“你来我家有什么事,总不是和我要旱烟抽的吧?”

蒋枫心想,总算顺利拐到正题上了,赶紧向老汉说明来由。不料张老汉立马变了脸,很坚决地说:“那不行,那就是我的地,我一个孤寡老人,就那点资产,包给我一天,我就守一天,谁也甭打它的主意。”

村里干部赶紧解围说:“这是土地流转,土地的承包权还是您的,您只是转让了经营权,而且不白让您转让,有补偿呢。”

张老汉说:“我不管你刘转,王转,我不转,他是谁,他有多大能耐能种好几个村的地,他想当地主老财呀,这是共产党的天下……”

村干部赶忙又介绍说:“ 这是北村前任村长蒋老爹的儿子,他干这事,正是共产党让干的,是政策允许的…… ”

没等村干部说完,张老汉打断他的话说:“等等,你说他是谁的儿子,北村蒋大岗(哥)的小子?”

蒋枫赶忙接着说:“嗯,是,我是他的儿子,您认识我父亲?”

“认识?咋不认识,好人,我和他接畔种地,他那人公道,不多套我一垅地,年年耕地,播种,他知道我没牛具,就顺便连带着给耕了,种了。唉,好人不长寿。哦,你就是他的儿子,本事了,那要是这样,我二话不说,转给你了。补偿不补偿无所谓,我一个老汉要那么多钱干嘛,死也带不走一分。和你说,这全是看你爹的面子。”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蒋枫心里暗道:“多谢爹帮忙,爹在天有灵,保佑儿子顺利完成流转工作。”

临村儿的韩大花,人称“小辣椒”。年轻时可谓八面玲珑,巧言令色,一点小亏也不吃。丈夫跑大车,现钱来得快,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光景不错。就那几亩承包地根本没放在眼里,一直荒着,也不当回事。几年前丈夫因车祸丧命,家里剩下韩大花和两个闺女相依为命。韩大花颇有些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变得自怨自艾,待人更加刻薄,仿佛别人都对不起自己,就该事事顺着自己。这回听说土地流转的事,她又开始动起了脑筋。蒋枫他们去做工作,韩大花态度很明确,流转可以,关键是看怎么补偿吧,按照通常的价码肯定不行,然后很歪理地说,谁叫我是寡妇,她们有男人,我没男人。

遇到这种情况是最棘手的,那才真叫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土地流转的补偿费不是个小数目,除了政策补贴,蒋枫已经倾其所有,还和若桐的两个哥哥筹措了不少。按若桐的说法,如今她们家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了,若满足韩大花的要求,无疑又要增加一笔额外的开资,更重要的是很难服众。蒋枫心里一筹莫展,一脸愁容地回到家里倒头就睡。

若桐一见这情势,就知道蒋枫肯定是遇到棘手的事了。也清楚他心里有事肯定睡不着,就干脆把他拽起来问个明白,听蒋枫说明原委,若桐想了想说:“我还教过她的大女儿,现在已经上大学了。”说完若桐就出去了,蒋枫也没当一回事,打算再想别的办法。

若桐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微信联系了韩大花的大女儿,说明了情况,希望她能和自己的妈妈好好沟通解释一下,尽量把事情圆满地解决好。韩大花的女儿很快回复了若桐。毕竟是年轻人,对新事物敏感,接受也快。她让若桐放心,说她妈妈的工作她肯定能做通, 甚至表示愿意在毕业后回家乡的合作社工作。这可把若桐乐坏了。真没想到这又是一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好戏码。没过几天,蒋枫高兴地告诉若桐,韩大花很痛快地答应土地流转了,而且不多要一分转让费。若桐听了自然也是高兴得不得了。

没过几天,韩大花竟主动找上门来到合作社。蒋枫一边热情招待着,一边在心里打着鼓,心想,这又唱得是那一出,果真是名不虚传,这韩大花不好对付。

其实,这次韩大花到合作社来找蒋枫,完全是她女儿授意的。那天,韩大花的女儿听若桐说明情况后,她跟母亲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谋划一番,就让韩大花茅塞顿开,赶忙给蒋枫捎信说同意转让土地。然后就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和蒋枫谈一谈。

韩大花开门见山,很直接地说:“我要求加入合作社。”

蒋枫笑着说:“好啊,热烈欢迎。”

“那你就不问问我加入合作社想干什么吗?”韩大花又直截了当地问。

“韩大姐今天来不就是和我说这事儿的吗!”蒋枫不动声色地应对道。

韩大花哈哈一笑说:“好你个蒋枫滴水不漏。好了不和你绕圈子了,是我女儿给我出的主意。她的意思是说,想让你把我们这些贫困户都组织起来,编成一个采摘队,帮你采摘黄花,我也打听了周边村里的贫困户都有此想法。然后采下的黄花归你,我们挣采摘费,采多挣多,采少挣少。女儿说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女儿还说这是她毕业后应聘你们合作社而呈交的应聘答卷,想问问你满意不满意?”

听韩大花这么一说,蒋枫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免感叹真是后生可畏!他心悦诚服地为韩大花女儿提出的建议点赞,这个建议不失为解决采摘黄花问题的新思路。蒋枫心里乐坏了,心想:“还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这比天上掉馅饼的事还好上加好,掉馅饼还得看饿不饿呢。”

他高兴地对韩大花说:“我愿意,我满意,韩大姐,我真诚给你和你的女儿点赞,这个采摘队长就是你,你组织人马,然后来合作社上班就是了。”

韩大花满意地离开合作社,张罗她的采摘队去了。而蒋枫面临的采摘难题也迎刃而解了。

难关一个一个地攻克,问题一个一个地解决,功到自然成,地在人种,事在人为。蒋枫的合作社有模有样地搞起来了,万亩黄花示范基地也初具规模。蒋枫针对蒋老爹当年种植加工黄花出现的问题有准备地一个个去解决,少走了不少弯路。

比如浇水灌溉问题。黄花对土壤要求不严,但忌积水,积水多了容易烂根,却也不耐旱,天旱影响抽苔,还会掉花蕾,造成减产。当年蒋老爹给黄花浇水灌溉是最费人力,最累人的活儿。眼巴巴地瞅着,又怕浇不透,又怕浇过了,再加上蒋老爹怕化肥伤苗,所以还要在浇水的时候同时掺入腐熟的人粪尿追施催芽肥,更是又脏又累。蒋枫没少跟着父亲给黄花施肥浇水,至今对那种感受仍然耿耿于怀。他赞同父亲与生俱来的纯朴的绿色理念,却也不能接受那种超负荷的高强度的出卖原始体力的劳作。蒋枫在县乡相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下,引进了适用于大田作物灌溉的固定管道式滴灌技术。与传统的地面灌溉相比,大田作物滴灌一般可省水30%-50%,增产10%-30%。而且这种技术最大优点是灌水均匀,节省人力,对地形、土壤等条件适应性强。使农田灌溉从传统的人工作业变成半机械化,机械化,甚至自动化作业,加快了农业现代化的进程。

后期的黄花加工都特聘专门的技术人员进行技术指导,相继建起了锅炉蒸房,晾晒场,冷藏库,成品库,黄花展厅。蒋枫的黄花种植、加工俨然是井然有序的一条龙流水作业。而他的合作社以韩大花女儿为代表,集结了一大批回乡大学生,可谓人才济济。众人拾柴火焰高,合作社的全体社员齐心协力,群策群力,使得合作社正向专业化、社会化迈进。

 历经风雨后的彩虹才会更加绚丽。就如蒋家两辈人呕心沥血专注于黄花种植加工一样,可谓好事多磨。而今已经是好戏连台了。又经过两年的建设,以蒋枫的万亩黄花示范基地为核心,建成了以黄花为主题的旅游景区和影视拍摄基地。

这天,若桐的颇有些二次元风格的女儿果冻儿打扮得像个精灵一般,从外面“飞”了回来,拉住蒋枫的手又摇又晃,激动地叫着:“爸,我的偶像,我的晗晗来咱们的影视基地拍电视了,听说你要全程陪同,你能不能给我要个签名,你能不能让我和他合个影……”

蒋枫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你刚一开口,我还以为老爸是宝贝女儿的偶像呢,闹了半天是当红男明星,白浪费了我好多感情。我比那个当红明星帅多了,不如就要我的签名,和我合影吧。”

果冻儿才不听蒋枫的取笑,依然不依不饶地缠着蒋枫。他宠爱地看着女儿,又求助似的看着若桐,若桐看着这没大没小的爷儿俩,戏谑地说:“一个女儿家,一点儿也不矜持,不含蓄,就差跟着人家走了”

若桐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女儿不仅不收敛,反而更张扬地说:“哎呀,老妈呀,你还以为是你们那会呢,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啊,爱就是爱,喜欢就要大声说出来,藏着掖着才没劲呢!”

蒋枫听着母女俩的对话“噗嗤”一声笑了。蒋婶儿也好奇地问:“是谁这么有魔法,能把我孙女儿迷得七荤八素的,我得瞧瞧去。”

蒋枫略想了想说:“也好,今天正好我有空,就陪着你们好好看看咱们自家门口的旅游景点,再到影视基地看一看,说不定能碰上女儿崇拜的大明星呢,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哪里有魅力!”

骄阳酷暑的盛夏正是采摘黄花的黄金季节。蒋枫一家走进黄花田园采摘基地,千里沃野,黄花飘香。远远望去,一片片一行行的黄花苔苗恰如整装待发的威武之师,气势壮观。近看,微风下的黄花儿则又飘若天仙,灿若繁星,美不胜收。

周边田园人家屋舍整洁,静谧闲适,祥和美好。这么规模浩大的田园,置身其中,却不会有丝毫的单调感。无论走到哪里,眼前总有一处别致的景致巧妙地穿插在田间地头。这儿是一片盛开的小花田,那里是一道迂回曲折的木栈桥,又或者被称作“花村”、“萱梦”的景点建筑巧妙地点缀其间,烘托出黄花人家的淳朴和塞北文化的厚重。让人有一种田园即景,景即田园,人在画中游的感觉。

而勤劳淳朴的黄花人已然是全家出动,忙碌在田间地头了。双手上下翻飞,采摘黄花在他们手里那简直就是田间艺术!手里的活不停,口里的欢声笑语更不断。

蒋婶看着眼前的一切,百感交集,竟就抹起眼泪。若桐忙问:“老太太,你哪里不舒服,要不想看咱就回。”

若桐的话也引起了蒋枫父女的注意,蒋枫关切地看着母亲,还是果冻儿反应快说:“哦,我知道了,奶奶是触景生情,想爷爷了。”

蒋婶儿破涕为笑说:“就你鬼精灵,你啥也知道。”蒋婶儿叹口气接着说:“咋就不是,要是老头子还活着,看见这一眼瞭不到头的黄花,他要是知道这还是他儿子一手拾掇出来的,他不乐晕过去才怪,让他瞧瞧,儿子比他强一百倍。唉,我这辈子活得赚了,苦日也没少过,好日子也赶上了。就等我孙子娶媳妇了,也不知能不能等到抱上重孙子那 天?”

蒋枫接话说:“妈,你肯定能抱上重孙子,你也能长命百岁,好日子长着呢!”

蒋枫女儿还惦记着看明星,正四处张望着,突然她拉住若桐的胳膊说:“妈,你看,那不是哥哥吗,和一个女孩相跟着,还拉着手,有情况……”

蒋枫和若桐相视一笑,看向远方,蓝天白云下黄花飘香。

201810初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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