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记事起,祖母就拄着拐杖,那时候,充其量只是五六十岁而已。她手提,肩挑,背驼的时候拄着拐杖;两手空空,赶路,散步的时候,也拄着拐杖。我觉得祖母的拐杖顿在地面上的节奏,不跟着前一个脚落地,更不赶着后一个脚的脚后跟起步。它的跨度似乎比脚步要大许多。本来缠过的小脚落地上没有声响,如果听见单调的拐杖落地声,就说明祖母即将过来或已经到了你身边。祖母喜欢随便出口咒骂人,但不随便用拐杖抽打你。
祖母虽然不是三寸金莲,可也不像现代妇女的脚板那样粗大肥硕。祖母裹了的脚最大超不过四寸,其余的四个脚指头呈三角体,蜷缩紧贴在大拇指上面。由于整日不见天地的原因,它与从地里拔出来,头大脚根细的水萝卜一样水灵白嫩。其实,祖母虽然拄着拐棍,但脚腿一直没有念叨过疼痛。至于拄拐杖的目的,说到底,就是为了助力而已。
祖母的拐杖和人们赶牛的鞭杆粗细基本一致。它上部把手的拐角处,随着手掌紧握的方向而前张,拐角到落地点的鞭杆并不十分端直,虽然有点后弓,但杵到地上一般不会弯曲。祖母背着装满柴草的背篼,由于脚太小而似乎不能直立,向前弯着腰腿期间,就依靠拐杖的支撑而保持平衡。她去给猪拔野草或摘菜的时候,一般都提着竹笼,竹笼看着比背篼小,但压满满一笼子野草,一个手就不可能提着回来,要么挽在臂膀的肘弯处,要么横在肩上。竹笼压肩上之后,祖母就把拐杖,从另一个肩头(一般右肩)上伸过去,将拐杖的一端,探在竹笼底下,使用杠杆的原理,用两个肩膀共同担挑着回来。早上天不亮起床,中午放学时候回家。
父亲是队里的赤脚医生,参加生产劳动和不参加劳动都一样记工分,所以,大多数时候起床都在午饭左右。祖母劳动回来,见父亲还“呼呼呼”地睡懒觉,就一边用菜刀切猪草,一边咒骂父亲。最让我到如今还能记忆犹新的是什么——太阳晒到了屁股上,你娃别把“少运,当老头福”。意思是做人要有底线,要未雨绸缪;不能过于懒散,不能超级的违背生活常规。
祖母的拐杖是从别人的木柴堆里,找出来自己制作而成。只是表面刮去了树木的粗皮,一些杈杈丫丫的疙瘩,还在枝干上面,只是不太棘刺皮肉而已。
一九八七年,学校组织老师去西安旅游。我在一个木器石玩商店里,看见了一堆保险棍一样的竹子拐杖。因为,价钱便宜,且也牢实耐用,就买回来一根给了祖母。祖母接过去在地上顿了顿说:“看上去粗大笨重,拿手里比木头的那根,觉得轻巧舒服,还不涮(磨)手。”也就是说,捏着刚刚能把满手虎口,不会让手心空旷似的,打磨出水泡。尽管没有赞美和夸奖我孝心,可第二天她就拄着不肯放手。
祖母去世后,村规民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大凡逝者长期使用或把玩过的东西,譬如拐杖,烟锅等不太值钱的东西,一般要放到亡人的棺木盖上,表示让老人继续使用。逝者经过阴阳,按其出生,去世,长子出生,长孙出生的年月日,坟头的字向等综合因素掐算,才能推断出进坟或暂时寄埋的时间。暂时寄埋在其他地方的,经过若干年后,又要从土里挖掘出来,第二次安葬到自家坟里。祖母的灵柩出土又掩埋的时候,那根拐棍的弯曲部分,已经按原来的属性,慢慢地开始舒展而伸直。紫黑色的润泽,变得完全灰暗而无光,部分地方已经渐渐腐朽。
让人肝肠寸断的是,我的父母比祖母去世的时间早。在这丧子之痛的五年煎熬之中,祖母的生活起居及丧葬事宜基本由我负责打理。盘点我给老人家晚年的付出,除了能让她吃饱穿暖之外的“六谷”,就只有这根拐杖。事实上,这给祖母少得可怜的回报,根本没有给下一代——一年,甚至一个月的生活费开支较多!至此,我那伤心愧疚的泪花,不由不捏菜水般“哗哗哗”地流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