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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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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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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迦巴瓦的杜鹃

五月份,我只身来到林芝,一个人攀上了南迦巴瓦峰。

我带的行李非常少,最贵的一样就在我身上——一颗未经打磨的石榴石。在装备不齐,经验不足的情况下独自一人爬这座高峰,的确十分冒险。可我已经等不及了,我在工作室与这颗紫红的宝石干瞪眼足足十天,仍然想不出如何让它大放异彩。于是,我直接来到它的老家,这座“直刺天空的长矛”。

南迦巴瓦是自然的奇迹,站在上面可以看见大片的混交林,赤斑羚穿梭其间,藏民的青稞田呈几何状分布,我这个沉醉于各种图形的珠宝设计师实在是看得挪不开眼。头顶飞过一只说不出名字的灰色鸟类,再向下看,是一大簇紫红的大叶杜鹃。逐渐往上爬的时候能感受到身体越来越沉,这大概就是“山母的威严”。

杜鹃之下是迷蒙的云雾。晚春的粉色桃花点缀在先前那些青稞色块上,我想走下去看看那片杜鹃花,却因为高原反应头昏脑涨,又爬了太久的山,一屁股摔坐在半坡,眼冒金星。

那只灰羽的鸟掠过时,振落的冰晶正坠在我手中的石榴石上,翅膀扑扇的动静响起的同时,头顶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她说:“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助?”

我抬起头,入眼是和那片杜鹃相似的绛红色氆氇长袍,用银腰带束着,别着一枚叮当作响的铜铃。女孩的头发很长,皮肤是略深的麦色,眼睛大大的,脸上有些可爱的雀斑。她冲我伸出手,我万分感谢地拉着她站起来,“谢谢你啊。你是门巴族的吗?我忘记走哪里下墨脱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很爽快地说:“我就住在墨脱,我们那里住的都是门巴族人,你跟着我走,不会迷路的。我叫白玛曲珍。

我很喜欢白玛曲珍的热情,于是回答:“我叫夏可盼。”

白玛曲珍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像是觉得很有趣。我跟着她走山路。这时才发现她赤着脚,没有穿鞋子,泰然自若地走着我穿登山鞋都难走的尖石路。那铃音清脆,听得叫人头脑清明。

她问我:“你一个人来林芝旅游吗?”

我如实说了自己来寻找灵感的目的,还拿出了那颗石榴石给她看。白玛曲珍说:“像杜鹃的颜色。南迦巴瓦的三千米海拔以下有不少大叶杜鹃和栎树,游客都会去观景台看。你手上的这种镁铝榴石,门巴族认为是山神战伤凝结的血珠,我们叫作‘夏金’。”

她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许多关于石榴石的传说,一方面给我找灵感,一方面又转移我因高原反应不适的注意力,不知不觉竟然就下了山。

走了这么长的路,我差点忘了她还赤着脚,可我不好意思问别人为什么不穿鞋,兴许是某种习俗呢?

“你是不是念地质学的?书背得好牢。”我不禁夸她。

白玛曲珍摇摇头,“我只念过高中。地质,也只是了解南迦巴瓦而已。”

她露出了一种艳羡的表情:“我听说外边的学校学地理是会有很多模型的。”

这是她唯一认为不足的地方。可我觉得她汉语十分流利标准,知识充足。直到雅鲁藏布江边,我看见那片矮小扁平的村落,更加诧异——我认为白玛曲珍看上去并不属于这片小小的村子。

临近傍晚,再走是来不及的。她邀我去家里留宿一晚,我怀着一种探究的心理欣然同意,跟随这个一身神秘的少女走进孕育她的乡村。

这个由雅鲁藏布怀抱的小地方完全区别于繁华的城区,我习惯笛鸣和尾气,初见村口牵着马经过的村民,反而在心底生出一种奇异的宁静。白玛曲珍的家就是这大片平平无奇的小屋中的一间,门前坐着一个妇女。在用箩筐拣粮食,她是白玛曲珍的母亲。巴桑梅朵。

与我想象中腼腆或冷漠古怪的村民完全不同,巴桑梅朵十分热情,可惜汉语不太好,能和我讲的话实在有限。

晚饭是大家一起吃的,也许是因为我这个客人的到来。村民们有老有少,但几乎没有和白玛曲珍年纪相仿的人,我又深陷入一种愧疚的怀疑:白玛曲珍是否因为某种不好的原因留下来?为什么她赤着脚,而其他人都穿了鞋子?

没有人察觉到我复杂的心情,因为白玛曲珍在介绍我的名字,人们友善地笑了起来。我一头雾水,巴桑梅朵才告诉我,我的名字与门巴语中的一种神鸟名字发音相似,正是先前那只灰色的鸟。

“它叫‘夏克巴’,是雪山的使者。”巴桑梅朵给我斟下一杯青稞酒与鸡爪谷混合发酵的‘门巴呛’。“你叫夏可盼,是远方的来客。”

我更加为我的怀疑而羞愧,荞麦饼哽在喉间。询问的话迟迟说不出口。直至入夜,巴桑梅朵帮我准备好了留宿的房间,我在那面年久泛黄的墙面上看见一张纸质证书,用汉文和门巴文写着“民间预警员”。证书盖有墨脱县地震局与门巴文化保护中心双印章,证书上的名字叫多吉坚赞。

巴桑梅朵看见我望着那张证书直出神,露出一个高兴又自豪的神色,说:“那个是珍珍的阿爸。她阿爸是地震预警员哩,南迦巴瓦只有他们父女两个会足底辨震,已经好些年了……”从她口中我才知道,白玛的爸爸多吉坚赞是门巴族仅存的几个足底辨震艺人之一。白玛曲珍腰间的铜铃是他留下的,上面刻满了藏历的地震周期。

足底辨震是依靠异常灵敏的双脚来观测大地的一种古法。在地震多发的南迦巴瓦配合预测地震专用的次声波探测仪使用能预测大部分地震,在次声波探测仪覆盖不到的墨脱地区也能起很大的预警作用。然而学习足底辨震要从五岁起赤脚走尖锐的石路,现在几近失传。

“既然南迦巴瓦地震频发……为什么不搬走?”

用汉语回答这个问题于巴桑梅朵而言有些难,她还没有思考出来,白玛曲珍就先一步回答了我。“南迦巴瓦峰的岩层有2.5亿年的历史,门巴族是山的孩子,山母记得每一个孩子的重量。孩子是不会离开母亲的。”

我久久说不出话。白玛曲珍认真地看着我,干净单纯的目光叫我无比惭愧。我以无数种理由揣测的,竟然是一个坚守南迦巴瓦的预警员。一个放弃了外面繁华靡丽世界的,守着山母的少女。

白玛曲珍的双脚已经斑驳粗糙了,它让尖石碾过,不像一双年轻孩子的脚。它走过南迦巴瓦的全部,与南迦巴瓦有比血脉更深厚的联结,是大叶杜鹃扎根于南迦巴瓦深深的土壤之中。

翌日,我决定陪同白玛曲珍去例行的一次预测仪式。她说自己锻炼的足底辨震远不如父亲,不能直接根据足部温度判断地震。我们来到南迦巴瓦的地质断层带,她用一条白布蒙住双眼,在岩石间缓慢地走动着,摸索着。雪在逐渐变小,我仰头看着这位一身绛红色长袍的年轻预警员,如同一簇鲜艳的杜鹃盛开在雪地间。她踩过的玄武岩上留着淡淡血印,像杜鹃花瓣零碎地飘落在雪地。那些皲裂的纹路,恰似我手中石榴石的包裹体。

风雪停歇时,大叶杜鹃绽出玫红的火焰——它在零度以下呼吸着,向严冬宣战。

我把这枚石榴石切割成了数枚小片。这些紫红色晶体一枚一枚拼接成一朵南迦巴瓦峰上的大叶杜鹃,一枚胸针。我将这枚盛开火焰的胸针赠送给了白玛曲珍——南迦巴瓦的大地守护者。

当这枚胸针别上白玛曲珍的襟前,最后一粒雪从杜鹃花瓣滑落,那抹玫红突然在阳光下变得透明。就像她足底结痂的伤口下,永远流动着鲜活的血液。我突然理解了石榴石真正的价值:它不必成为橱窗里完美的珠宝,而应像这高山杜鹃一样,带着大地的伤痕继续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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