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清明,我随母亲回娘家扫墓。经过漫长的乘车,我疲惫不堪,下车后几乎是被母亲拖到老家门口。我站着睡眼朦胧,却突然被抱起。我的脸像是被一张起刺的搓衣板用力摩擦着,令我吓个半死。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外祖父蹭着我的脸,而那一夜我过了很久才睡着。
但我很喜欢外祖父,因为尽管母亲命令我“必须自己走”,他仍乐意背着我走山路。看到母亲恼羞的样子,外祖父和我都“哈哈”地笑着。外祖父一只手托着我的屁股,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箩筐,里面装着黄色的纸和一捆烟花一样的杆子。我双手环着外祖父的脖子,他头发的味道混入我的鼻息。我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属于什么。
路上碰到外祖父的熟人,总是招呼着说“你孙子啊?”,这时外祖父就抖一下肩,以响亮的声音回答“是啊!”似乎很高兴别人认出我是他孙子,我却不能理解这有什么高兴的。
我偶尔回过头,母亲和外祖母讲着话,这时便瞪我一眼,我于是吓得又转头回去,却觉得母亲是在笑的。
外祖父说,每年清明总会下雨。我这才发现,四周被雾蒙蒙的细雨包裹着,我却没有丝毫感觉。一摸头,头发上沾满了细小的水珠,湿润了一片。
灰蒙蒙的雨,灰蒙蒙的山,灰蒙蒙的小镇,在我心里画上一笔淡淡的忧伤。
外祖父走着走着,忽然变了方向,离开了延伸的柏油路,下到了一旁的田间,沿着田亩穿过田野,然后走到输水的水渠上。石头铺成的水渠里,清澈的水流湍急地赶往远方。水底清晰可见一层细沙和石头,还有一边倒的水草、田螺和极小的虾米。我想试着去抓那些虾米。
外祖父知道我在想什么,对我说:“那些虾米是抓不到的,它们跑得很快。”
我皱起眉头:“我能抓到。”
“抓不到的,”外祖父说,“我都抓不到。”
我嘟起嘴,生起气来。
外祖父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我于是看向四周,左手边是一片松树林,离我们很近,我伸手就能够到树上的松果,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树上有刺。右手边是几块分隔的田,种着豆子,萝卜,更多的是水稻,再远处是另一片松树林。我视野里忽然出现一个人影,他在田里直起身,偌大的田间就他一个人。他转头望着我们方向,直到外祖父踏下水渠走进树林里,他的目光始终跟随着我们。我觉得他想跟我们一起走。
外祖父脚下的泥路两侧长着各种各样茂盛的草,偶尔有蚱蜢或青蛙从他脚边跳过。听见树林间有鸟在飞,我却看不见飞鸟的影,它们飞得比声音还快。
外祖父告诉我,有时蚱蜢飞在天上,鸟却从脚边跳过。
树林里有些阴暗,草啊花啊却似闪着光,照亮了脚下的路。花草雨水和外祖父身上的气味混在一起,形成一股好闻的味道。我于是又高兴了。
我们和其他亲戚汇合,互相点头寒暄起来。母亲让我叫人,我却一直缩在外祖父背上,这让母亲直骂我没有礼貌。外祖父只是笑着。
到了太婆还是四姑(母亲跟我讲过,我却忘了)的墓前,母亲让我从外祖父背上下来,我不乐意。直到外祖父向我保证回去仍是背我,我才下到地上。
母亲拉我到墓碑前,给我一叠黄纸,让我扔进地上烧着的火里,我于是把那叠纸随手一扔,这火“嚯”的一下就被扑灭了。母亲又是痛骂我,随后把先前和纸放一起的杆子取来三根点燃了给我。我一直以为这是烟花,一直等着它噼里啪啦地闪,结果只是冒着难闻的烟。我觉得很没意思,于是随手把它们插在什么地方,离开了墓前。
外祖父在不远处一个人站着,像是若有所思。我来到他身边,他伸出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和他一起看着冉冉升起的黑烟。我的一个叫不出名字的表叔提起一只鸡,拿菜刀往鸡脖子上一划,深红色的液体滴落,提着鸡围着坟墓走了一圈。我的心“嘭嘭”地跳动,外祖父这是抱起我,把我背在背上,我又抱紧了他的脖子。
“要放鞭炮了。”外祖父说。他背着我往外头走。
鞭炮响起来了。每响一阵,就惊起一群飞鸟;每响一阵,外祖父的身子就震一下。
广袤的蓝天下,静谧的深林中,那烟,那鞭炮,显得十分突兀。
同样十分突兀的,一股不知所以然的困惑,在我心中悠悠地升起来了。
过了两天,我和母亲回了家,此后没再想起老家与外祖父,直到半年后舅舅打来一通电话,令母亲大惊失色,破天荒让我不必上课,赶回了老家。
老家下起了大雪。说起来,南方很难见到雪,更别说是那样大的雪,覆盖在田垄之上,甚至填满了一片一片的水稻田。雪积了很深,山坡上厚厚的一层,母亲不得不抱着我,因为雪已经没过我的膝盖。
到了外祖父家,却没见到外祖父来迎接,然后奇怪的是亲戚们全都堆坐在祖父的老宅里,细声细语地不知道商讨些什么事情。母亲之后便终日不见影。我没有事做,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我带来的绘本。绘本画着一只熊、一只鸭子和一只猫在灾难过后与家人失散,经历了冒险后,与家人团聚的故事。这是我最喜欢的绘本,怎么看我都看不腻。
到了晚上,又下起了雪,风把窗户吹得呼呼作响。
母亲来找我说,外祖父想见我。
我跟母亲走进风雪中。晚上的雪和白天的雪十分不一样,黑乎乎的,很是吓人。我有些惶恐不安,握紧住了母亲的手。母亲应该也很害怕,因为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不过在我握住的时候,还是稳稳地与我的手掌贴合在一起,让我感到安心了。我们在黑暗中走了一段路。
外祖父躺在村里别人家的一张白床上,床边一根晾衣杆上倒挂着一个水瓶,瓶口有根长长的水管连接着一直垂到地上。
为什么外祖父不睡在自己家里呢?
母亲走到床头,弯腰俯下身子同外祖父说了什么,随后直起身,看了我一眼,出去了。
我留了下来,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这间小小的屋内,只有一盏旧旧的电灯发着昏黄的光。几只飞蛾围着电灯打转,在它们下方则是另一些飞蛾的尸体。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来到床头,踮起脚尖,想看清外祖父的侧脸。没发现外祖脸上熟悉的皱纹,只注意到他在灯光下蜡黄的皮肤。
我轻声呼唤外祖父。
外祖父长呼出一口气,抽动着胸口。过了一会,脸上似乎做了个鬼脸似的,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如果……见不到我……会哭么?……”
“为什么会哭呢?”我反问道。
外祖父张开嘴,发出“咔、咔”的声音。
他是想笑。
像是象征着某一时刻的结束似的,雪在不知不觉中化了,然后大家都哭成了泪人。大人们总是让我感到费解,一场雪化了都能伤心半天。
大概是为纪念白色的雪吧,亲戚们穿上了白衣服,母亲也给我系上了白色头巾。几个人扛着一个大木箱,跟着我们又走进了树林里,然后找了个空地挖起了坑。母亲拿起那些黄纸生气了火,我在一旁找着蚱蜢。
坑挖好了,亲戚们把箱子埋进土里,原来他们是要藏宝藏。
我拨弄草丛半天找不见蚱蜢,回头找母亲,却看到我的绘本残骸出现在火堆里。
我的绘本?被烧了?
“为什么我的绘本在火里?”我哽咽着问母亲。
“你外公很喜欢你,我希望能留个你的东西给他做纪念。”母亲也有些泪眼朦胧地说。
我崩溃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转头望向那直升云霄的滚滚浓烟,只觉得它黑得可恶,黑得可恨。我最爱的绘本,陪我度过了多少个难熬的夜晚!现在被烧掉了!
亲戚们看到我哭,说我是孝顺。
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我所珍视的东西,在我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失去了。
肖炜耀
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柳北区白沙路2号
通化师范学院
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