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处分的资格

受处分的资格

（柳重安）

昌湖县新任教育局局长黎阳的第一个“局长接待日”。

最先进来的是一位老师，快五十的样子，走进来就双手抱拳向黎阳：“局长好！”

黎阳：“你好！”指了一下办公桌与他对面的一把椅子：“坐吧。”

黎阳翻开了笔记本，扯下笔套一边在本子上写着一边问：“你是哪个学校的？姓名和职务呢？”

这位老师答非所问地笑道：“昌湖县的黎姓都是从湖南湘潭过来的。我也姓黎，我们应该共修。请问局长您是什么辈份？”

黎阳：“要认亲有时间我们再絮叨吧。到任不久我确实很忙。有事请讲。”

老师解嘲地嘿嘿了两声：“我是大湖中学的，我姓黎名锦成，曾做过几年后勤副主任，后因家里事太多又没做了，现在是普通老师。”

黎阳在笔记本写划了几下，抬头问道：“哦。你有什么事情？”

“我马上就五十了，想再干几年后勤副主任。”

黎阳心想，后勤副主任无非就是进了学校的行政班子，其他与普通老师差别不大。于是问道：“你的理由呢？”

“我们学校就我一人一直在种自家的田地，对农事我最熟悉。大湖中学的后勤副主任一职一直空缺。如果让我当这个副主任，可以为学校食堂的食材采购把好安全关。”

黎阳点着：“这个理由很充分，可以跟校长谈啊！”

“校长？算了吧……”黎锦成欲言又止。

黎阳想起什么似的：“哦，大湖中学上次要五年采购一个叫畈下村的大米有个老师坚决反对，是你吗？”

黎锦成：“对对对，就是我！为这事我算是把校长给得罪了！”

黎阳若有所思：“嗯，明白了。”沉默了一会儿：“你反对的理由呢？”

黎锦成：“畈下村跟我们村田地相挽，我对他们的耕种情况很熟悉。别看他们的稻谷长势喜人，可他们的农药用得太勤。特别是一些禁用农药他们都在用，比如用呋喃丹拌种子。这呋喃丹不仅杀虫效果好，还有利于庄稼生长。为什么他们自己吃的稻谷不到万不得已连常用农药都不打呢？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黎阳正色道：“食材安全确实非常重要，你反对得好！你的要求我跟局班子和你们校长合议一下。回去等待消息吧。”

黎锦成走出会议室就掏出了手机给儿子打电话：“儿子，此事十有八九，你小两口子就放心地备孕吧。这个月底我就50岁了，再过三年我就可以切线不用上班了，到时我的孙宝宝就可以由我接送上下幼儿园喽。”

……

第二个走进“局长接待室”的是副校长王笑天。他挺直身板进了门，回头看了一眼，随手把门关上，身板也松驰了下来，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是叫你局长还是妹夫呢？”

黎阳严肃地：“以前我们不在一个系统工作场合没有见面的机会，现在你得给我正经点哈。”

王笑天立了个正：“一定！黎局长。”

“说，啥事？”

“能不能给我个处分？”

“啥啥啥？你说啥？”黎阳以为听错了。

王笑天不紧不慢地从椅子上挪到木沙发上坐下，一字一顿地说：“我说给我一个处分。”

“你也来凑这个热闹啊！你犯了什么错误，说出来，别以为我不会处分你！”

王笑天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非常抱歉，我什么错也没犯，让你失望了！”

“走走走，我忙着呢。”

王笑天收敛成一副失落的表情：“虽说现在你当了局长，如果我表现好转正应该不算太难，但以我的年纪我真的不想了。现在的学生难教、老师难当，责任大、风险高，付出和得到不成比例。从小学到中学，我的成绩在班上从来都是名列前茅，在大学我年年拿全额奖学金。上次高中同学毕业20周年庆我才知道，现在那些当年成绩不如我的同学都比我过得好。”说完便沉默下来。

黎阳一直在本本上记着什么，许久才发现王笑天没说话，笑道：“说完了？”

王笑天未置可否地微微一笑，还是没说话。

“大道理、漂亮话就不用我跟你讲了，你比我还会说。就说说你想干啥？”

王笑天有点激动：“我有个发小，小时候经常要我给他写作业，现在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经理。前不久被家乡的政府招商回来回馈乡梓，要在当地开办一家电商公司。国庆他特意从深圳回来找到我，要我出任总经理。”

“你懂电商吗？你没接触过这个行业吧？”

王笑天笑了：“你这句话就外行了。领导者需要的是组织能力、协调能力、统筹能力。你这个教育局长很懂教育吗？”

黎阳一时语塞，好半天才笑道：“那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

王笑天面露以难色：“你当一把手这都是第三届了，脑子活、套路熟、点子多，你给我看看犯个什么错误合适呢？”

“虽说本县的教育系统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行政人员受处分停职反省，工资照发，但退休前你也不能去公司任职啊。”黎阳提醒道。

王笑天得意地：“我知道，明面上是你表姨子（笑了一下改口道）哦，是我老婆担任这个总经理，但实际上是我主持日常工作——我发小都跟我合计好了。”

“我刚来当这个教育局长，什么破规矩，我正想改一改，偏偏你就来了。你想想，我可能跟你合谋吗？自己看着办吧，等你真犯了错误，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处分你！”黎阳的脸色让王笑天有点受不了。

王笑天脸色也不好看：“好好好，得得得，你就因去年你没来之前那次我和我们学校英语组的美女组长去参加市局组织的学习，周末去漂流，结果因景区设备故障没能赶上次日上午的学习，被市局学习班点名批评的事情处分我吧。”

“你找死啊！你不知道表姐的脾气吗？这事我刚调查清楚了：情况属实，当天晚上你们一行三十多人是在索道口的大厅里度过的。”

“你行啊！到任第一件事就是调查我！我犯的错多着呢，希望你一件一件都给我去调查好了！”王笑天的脸色愈发难看。

“别不知好歹，我是为你洗个清白不懂吗？”

王笑天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有点揶揄地：“哎，这倒是哈，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看来要是情况不属实，你就会给我瞒着。”

“想得美！”

王笑天狡辩：“情况不属实！实际上我们是天亮后才回到索道口大厅的；周末我们也可以回家；如果加班学习还可以为我们县加分。”

“编，继续编！”

王笑天苦恼地：“为什么杨林中学的校长与小三婚外生子，后被小三挟子控告受到处分可以长期不上班，还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我想个处分就这么难呢？”

黎阳打开门，发现又来了几位，喊道：“下一位。”

王笑天无奈地走出“局长接待室”。

第三个到达会议室的老师进来。

看着这位老师拘谨的样子和朴素的穿戴，黎阳客气地请他到沙发上和他一起坐下，和颜悦色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哪个学校的？姓名和职务？什么事？”

“我是西湖中学的，姓名周长庚，没有职务。我想要个处分。”

又是要处分！黎阳有点烦躁，但扫了一眼周长庚就把情绪压了下去，和气地：“为什么呢？”

“黎局长，你在住建局当局长时，我堂弟周文圣是你的办公室主任，他总说你是他接触过的最好的上级领导，总是设身处地地为属下着想。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老婆是个孤儿，跟我结婚前吃过太多的苦，我儿子和女儿长大后非常舍不得母亲。现在我儿子和女儿的公司都发展得不错，想让我们特别是我老婆享享福。可我老婆仅仅认得自己的名字，身体也不是太好，让她一个人出去不放心。孩子们要忙生意上的事情没有时间，想让我趁早陪我老婆到处走走。”说完，周长庚长时间期待地看着黎阳。

尽管心里有数，黎阳还是问道：“你刚才说你没职务，是吧？”

“是的。”

黎阳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愧疚：“那我就真的无能为力了。我非常理解你一家人的心情，就算我对你网开一面，睁只眼、闭只眼，总不能为你再立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让所有的老师受处分也可以停职反省不上班，工资照发吧。试想一下，这样的话，估计要不了多久学校就没有老师愿意上课了。真的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支持我的工作！”

周长庚不明就里，问道：“我和杨林中学的校长同岁。他多年以前就受处分不上班做生意了，我现在比他犯错的年龄大了好多岁啊，为什么他当时那么年轻都可以、我现在年龄这么大反而不可以呢？”

黎阳苦笑道：“周老师，按咱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他是行政人员有职务啊。”

“我和他从小学同学到大学，一起入的职，都是公立学校的正式编制。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呢？”周长庚执拗地说。

“周老师，也就是说按局里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他有资格，而你没有这个资格。”“资格”二字一出口，黎阳马上后悔了。

周长庚恍然大悟，怔怔地张着嘴巴半天没说话，许久才缓缓地起身向门外慢慢地走去，小声喃喃地自言自语：“哦，我没有资格，我没有资格……”

看着周长庚失态地悻悻离去，黎阳似乎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忽然，他握拳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几乎是喊着叫道：

 “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