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没有玛丽亚·儿玉,博尔赫斯晚年就很难留下如此之多的经典之作,也很难享有那样的高寿与世界声誉。
博尔赫斯50岁基本目盲,55岁完全失明。儿玉是博尔赫斯晚年的眼睛,是他的手,是他脚,甚至是他的身体和心灵。儿玉激活了博尔赫斯孤寂的心灵——使其延续、扩展、深化、“神化”。她彻底重构了博尔赫斯的创作流程。
回溯这不可思议的奇迹:儿玉12岁时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次冰岛文学讲座上第一次见到博尔赫斯。16岁时再次相遇,当时博尔赫斯 54岁,年龄差38岁。
《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报》记载,儿玉结识博尔赫斯时年仅16岁,那是她跟随父亲聆听了这位作家的讲座。这个记载应该是第二次相遇。还有报纸以儿玉的口吻写道:“她 16 岁时与博尔赫斯初识……他比我更害羞,说话声音更轻柔……”
相遇后,博尔赫斯邀请儿玉一起学习古英语和盎格鲁—撒克逊文学,儿玉成为博尔赫斯的学生和助手,共同研究古英语和冰岛文学。
1975年,博尔赫斯母亲去世后,儿玉正式成为他的文学秘书和生活伴侣。完全失明的博尔赫斯通过儿玉的描述重新感知世界:“她来描述,我来想象。”
博尔赫斯口述,儿玉记录,成为标准创作模式,《沙之书》《布罗迪报告》等杰作相继诞生。
儿玉带博尔赫斯周游全球,从日内瓦到埃及,从日本到冰岛,这些旅行直接催生了《地图册》(1984) 等作品,让他 “透过她惊讶的双眼,重新发现了这个世界”。
博尔赫斯在《地图册》序言中写道:“玛丽亚・儿玉和我一起惊喜地发现了各种不同、独一无二的声音、语言、晨昏、城市、花园和人们。”
儿玉的出现为博尔赫斯的作品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温情与喜悦——从 “永恒孤独”到 “现世幸福”。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评价《地图册》是 “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写下的笔记”,从中读到了博尔赫斯作品中 “极少涉及的人生的喜悦”。
在《恋人》等晚期作品中,博尔赫斯将爱情从个人体验提升至形而上学的高度:“我应该相信还有别的,其实都不可信。只有你实实在在。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纯真而无穷无尽。”爱情成为对抗虚无的终极力量。晚年的博尔赫斯在诗中写道:“任何一件事 —— 一个评论、一次邂逅、一次告别 —— 都能激起美感”,这种对细微情感的关注,与早期作品的冷峻抽象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发展出一种独特的 “互补式创作”,超越了传统的作家与助手关系。旅行中,儿玉拍摄照片,博尔赫斯配文,两者独立成章又相互呼应。在《地图册》中,博尔赫斯的抽象文字 (沉浸于文化历史联想) 与儿玉的具象照片 (捕捉现实瞬间) 形成奇妙互补,构成“两个博尔赫斯的共存”—— 一个在书海梦境中徜徉,一个在现实旅行中微笑。
他们学术协作,共同研究,合作翻译 《盎格鲁—撒克逊文学入门》(1978)及《散文埃达》 。
儿玉的讲述触发博尔赫斯的想象,他的思想启发她的视角,灵感互哺,博尔赫斯在《密谋》一书题词中写道:“这本书属于你,玛丽亚・儿玉。”
爱情的滋养,让博尔赫斯在晚年迎来创作高峰。出版了重要的诗集:《影子的颂歌》《老虎的金黄》《深沉的玫瑰》《钱币》和《夜晚的故事》……
博尔赫斯晚期作品融合了早期的哲思深度与情感温度,除了一贯的时间、迷宫、镜子等主题,增添了对爱情、幸福、日常生活之美的细腻描写。
博尔赫斯的文字及访谈是世界宝贵的文学遗产。儿玉不仅是博尔赫斯创作的参与者,更成为其文学遗产的守护者与延续者。1986年,87岁的博尔赫斯在日内瓦弥留之际,儿玉陪伴左右,尊重他的每一个意愿,包括举行两个宗教仪式 (天主教和新教) 的葬礼。博尔赫斯去世后,儿玉成为其唯一遗产继承人,创立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国际基金会”,致力于整理出版全集,捍卫版权,使他的作品在全球持续传播。
儿玉自己也成为作家,著有《故事集》《向博尔赫斯致敬》等,延续着与博尔赫斯共同的文学理念,正如她所说:“能让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完全奉献自己去努力、去争取,一定是因为爱,绝对的爱。”
博尔赫斯与儿玉的爱情对创作的影响,远超一般意义上的 “灵感来源”或 “创作协助”。它实质上是生命融合中新事物的孕育与诞生。儿玉让失明的博尔赫斯重新 “看见”世界,这种感知直接转化为文字的鲜活质感,是感官的重建。在《恋人》等作品中,博尔赫斯的认识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当语言、逻辑、科学都被解构为 “不可信”的虚构系统时,唯有纯真而温暖的爱情是纷乱世事与广漠宇宙中最真实的存在。晚年博尔赫斯在作品中写道:“和她在一起我终于找到了幸福”,这种幸福使他的晚期作品拥有了独特的温暖光晕。
最终,儿玉不仅是博尔赫斯的爱人,更成为他与世界之间的媒介,是他 “在黑暗中触摸永恒”的双手,是让他的创作在暮年绽放异彩的秘密。
《博尔赫斯全集·诗歌卷(下)》第370—371页《图片册》[附录]收录了儿玉的《后记》。全文如下:
对我们来说,图片册意味着什么,博尔赫斯?
是把我们的由精神世界组成的梦想织进时间经线的借口。
每次旅行前,我们闭上眼睛,握着手,随意翻开地图册,用我们的手指猜测不可能得到的感觉:山势的嵯峨、海洋的平滑、岛屿的魔幻似的屏障。现实是文学、艺术、以及我们孤寂童年的回忆的羊皮纸。
对我来说,罗马是你背诵歌德的哀歌的声音;对你来说,威尼斯是一天傍晚在圣马科斯大教堂听音乐会时我向你传达的感受。巴黎让人想起你还是个固执的小孩,关在旅馆的客房里一面吃巧克力一面看雨果的书,你通过雨果的作品了解了巴黎;对于我,巴黎是看到卢浮宫石阶高处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像时激动的泪水,我父亲借这座塑像教导我什么是美。美是具体化的和谐,是把微微的海风永远凝固在衣裾飘拂的皱褶上,实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沙漠是昂都尔曼战役、劳伦斯以及寂静的神秘,直到那晚你在金字塔附近给了我一个词句的帝国,“改变了沙漠”,你告诉我说月亮是我的镜子。
穹隆似的时间庇护着我们,我们像我们的两只猫,奥丁和贝波,进入篮子和柜子那样进入时间,同样天真无邪,同样好奇,急切地想发现秘密。
如今我在这里铸造超越时间的时间,而你在时间的星座中漫游,学习宇宙的语言,你早已知道那里有炽热的诗歌、美和爱。我专注地重温那些日子、国家和人物,越来越接近你,直到完成我们再次携手所需的一切事情。那时候,我们会再一次成为保罗和弗朗切斯卡、亨吉斯特和霍尔萨、乌尔里卡和哈维尔·奥塔罗拉、博尔·赫斯和玛丽亚、普洛斯彼罗和阿里埃尔,长相厮守,直到地老天荒。
亲爱的博尔赫斯,愿和平与我的爱与你同在。再见吧。
玛丽亚·儿玉
写得多棒啊!
“巴黎让人想起你还是个固执的小孩,关在旅馆的客房里一面吃巧克力一面看雨果的书,你通过雨果的作品了解了巴黎”,儿玉把博尔赫斯当做孩子一样宠爱。
“对于我,巴黎是看到卢浮宫石阶高处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像时激动的泪水,我父亲借这座塑像教导我什么是美。美是具体化的和谐,是把微微的海风永远凝固在衣裾飘拂的皱褶上,实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此时的儿玉是多么幸福啊!像是回到了童年,用孩子的天真与好奇观察体会着“微微的海风永远凝固在衣裾飘拂的皱褶上”的雕塑,看到“女神像时”流下“激动的泪水”。
他们爱得像天使一样,超越了性和生死,使爱成为宇宙存在中的永恒。
儿玉《后记》中最后一句:“亲爱的博尔赫斯,愿和平与我的爱与你同在。再见吧。”读了让人不由地落泪——不难看出,出版这本书,写这个后记时,博尔赫斯已经不在了……
“再见吧”这三个字……写出来,多难啊。
2025年12月3日刘朝侠于止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