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美酒浸泡的浓烈的对村庄的记忆,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大集体时代袅袅升起的。在我懵懵懂懂的印象中,生产队里那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使我终身难忘。
临着胡同有个占地六亩的大场,场里盖着两栋土坯瓦房,还箍着两截土坯窑。而在瓦房的西南角,有两座土坯箍成的粮仓,状若圆柱上面戴了个圆锥型的帽子,帽沿上索索落落吊着草泥挽成的辫子。粮仓腰带上有个小门,须猫着腰方能进去。每每到了收获季节,劳力就把粮食灌在这仓里,能供全村人一年多光景的吃喝。
在粮仓旁边有两座小山般的麦草摞,金灿灿的麦草经过晒干之后,就一檫一檫地挑上大摞,摞在一起。这摞摞是件挺讲究的事,摞顶站着一个人,一檫檫地接住挑上来的麦草,并把这草一撮一撮地拨到需要的地方,然后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踩着摞顶。摞摞是个眼瞧活儿,把式往往就在摞底下,他围着麦草摞儿不停转圈圈,东看看,西瞧瞧,哪儿长出来了,就把哪儿撕下来。这把式还指拨着摞顶人,该向哪儿拨草了,该踏踏哪儿了。只有两人通力配合,才能摞成巍然挺拔的大摞,就够这村庄牲畜的一年享用。
场边的胡同里有一座饲养场,里面养着牛、驴、马、骡和羊等牲畜。而在饲养场的后院里,就是生产队养兔养鸡养蜂的地方,在这里还是个毛娃娃的我,拿着萝卜喂过长着红眼睛的兔子,小手手抱过毛茸茸的小鸡,还偷过鸡蛋。
最热闹的时光莫过于黄昏时节,一轮大蛋黄斜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黑云跃跃欲试着将要接走自己的新娘,到西山上去休憩。这时饲养员牵着一匹匹骡马,一头头牛儿,就要赶进圈去。而天长日久,这些牲口个个都通了人性,见到饲养员它们就撒娇,骡马一声声嘶鸣着,在地上打着滚;牛儿哞哞叫着,似乎在呼朋唤友,天要黑了,快点儿回家吧!这声音顺着胡同飘上原野,久久回荡在村庄里,惹得狗儿开始在狂吠,猪儿哼哼唧唧着,不断喙着圈门,就像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会。赶着热闹,喜鹊在楸树的枝头上飞来飞去,喳喳喳地不停吵闹着。麻雀聚在一起,它们叽叽喳喳,遗憾地开着总结会,似乎在说,天怎么就黑了,我还有虫子要捉哩。于是万籁俱寂的村庄,顿时沸腾起来
大场旁边有五亩菜地,里面种着一畦一畦的碧油油的蔬菜,有韭菜、葱、萝卜、白菜、洋芋等等。每逢旱季,就从旁边的机井里抽水灌溉,那清凌凌的井水顺着石条砌成的水渠,流到菜地里,流进农人的心田里。于是在这村庄人的眼里,这是一块旱涝保收的宝地福地,装满了家家户户的菜篮子。对于多余的蔬菜,生产队派上几名劳力,用架子车拉到集镇上去卖。而这变现的分分厘厘,到了年底都是村民的生产分红。
到了龙口抢粮季节,几位年长的老农再也耐不住闷得心慌的折磨,他们一个个撅着长长的山羊胡子,嘴里叼着一根一尺长的烟锅,来到生产队场里,张口就骂年轻人太懒惰,误了农时可是要命般的遭罪事哩,会遭老天报应的。这是一伙儿已经年过花甲,平常不再出工出力的群体,他们个个凭着几十年的老经验,在农忙时节跳出来,自发地指导农业生产。由于年龄大,辈分高,他们一般唠叨几句,年轻人都心领神会,自然就脚底下铆足了劲儿,挥汗如雨的奋战在抢收战场。
这时生产队长老刘就端着自己的烟叶匣子,往他们的烟锅里装上自己新炮制的烟叶,美美抽几口。老刘外号高音喇叭,他当过兵,担任过副连长,上过朝鲜战场,用手榴弹炸死过美国大兵。退伍回来,这政治可靠,一片忠心,能担大事,积极热情的人物,自然被村民推选为生产队长,挑起经管这村庄人的饭碗的担子。
老刘是我们户族里出的头面人物,他无声的承延了这村庄的耕读传统。他支持这里的娃娃一个个去学校读书识字,又把打鬼子的狠劲儿用到抓生产上。他说,不管社会如何变化?只要人还吃饭,抓农业生产就一日也不能停。
在他带领下,村庄的人们在抚弄庄稼方面,花足了绣花功夫。到了种菜节气,他们拉直麻绳甩出线来,以铲土绑成菜畦子。而点种的庄稼也讲究一条线,就在地里插上木杆,让劳力目测着标杆去干。
地里的禾苗不知让劳力抡着锄头抚弄了多少遍,没有丝丝杂草。只见株株禾苗精神抖擞,青得逼人眼儿,似在向过路人无声地汇报,这是一个人人勤劳,个个热爱生产的村庄,这是一个延续了农耕文明火种的村庄。而这样的村庄,不由你不去爱它。
老刘嗓门儿亮,发出的音量高,于是村庄里的人就给他取了个别有新意的绰号——高音喇叭。哪怕深更半夜,当生产队敲响铁钟号召人们开会的时候,有人可能没有听见。可是只要“高音喇叭”站在胡同边,向四面八方喊上几声,这村庄里的家家户户的灯火瞬间就陆陆续续点亮了,个个劳力穿上衣服,拾掇停当,就相继发出开大门上锁的声音。
“高音喇叭”的音量大,喊出的劳动效率自然就高,于是地不亏人,亩产量也高。于是年年县上的农业学大寨生产现场会都在这里准时召开,而刘家庄无一例外的被授予红旗生产队的光荣称号,还登上了省报。于是这村庄成了外人羡慕眼热的对象,光棍汉们个个都娶回来了新娘。
在大场的一截箍窑里,支着一面炒锅,里面煸炒着胡麻、菜籽等油籽。锅底架着麦草火,熊熊燃烧着,冒出股股蓝烟,随风缓缓飘上天际。锅里微微冒出一股蒸汽,丝丝缕缕的清香扑鼻而来,使在大场里玩耍的娃娃不觉个个陶醉了。于是我们出神地望着油坊,阵阵发呆,心思早已伴着缕缕青烟飞到了天上。炒锅前方有个碾盘,经过煸炒加工的油籽,趁热倒在这上,用杠子掀动石磙子碾碎,就倒在木甄里,然后架在旁边的黑老锅里进行熏蒸。这熏蒸讲究一个火候,火不能太大,时间不能过长,就要恰到好处。每每听见锅里的水已经进入沸腾状态,而锅盖上飘出一缕缕白气,就连忙叫停。若时间过长,油料蒸熟了,就榨不出想要的清油。若时间过短,水汽没有充分浸透油料,往往影响出油率。庄稼汉的活儿,全凭一个眼功去定夺,于是熟练了眼睛里自有一把量到底的尺子。然后把蒸熟的粉末填入麦草垫底圆柱型的铁箍之中,做成胚饼。一次榨油需要五十多个胚饼。
油基是伐了两棵一抱子粗的老槐树,把里面镂空形成榨膛,安装在窑掌里。于是把足额的胚饼装在榨膛里,然后装上木楔,就能开榨了。靠墙有一根直径在五寸左右的檩子,把这用根指头粗的麻绳悬在空中,就是悬锤,而锤头正对着木楔。只要挑头的人一声吼,四五个光着臂膀的汉子,掀动悬锤,猛地向木楔撞去。他们嘴里喊着劳动号子,手底下不断加着楔子,层层递进,反反复复着这简单而又机械的动作,达五千次以上,才能把油榨干。于是黄亮亮的清油便丝丝沥沥地从油槽中间的小口里淌出来,汇成油流,贮进油窖里。
对榨过的油渣,还要用一个直径在四尺以上的压油墩,压在上面。只见周围渗出点点滴滴的清油,缓缓淌进一口铁锅里,直到流干流尽。这墩是用百年槐树的根部削成的,约有百十斤重,十分光滑耐用。一般的,土法榨一百斤清油,往往需要三百斤油籽。
每逢到了生产队榨油的日子,都是我们这群毛娃娃最快乐的时光。这时三五个一伙儿,我们猫着腰摸到炒锅跟前,乘大人们不注意,用小手手抓起一把温热的胡麻籽,就往自己嘴巴里塞。可一回又一回,我们麻雀般围着炒锅飞来飞去,还是被大人们发现了。于是摸摸这些毛娃娃的头,他们给我们每人口袋里悄悄装上一把胡麻籽,还一再嘱咐:快去!小心被生产队长发现了。于是哇啦一声,我们这些小可爱咧开嘴巴,个个脸上泛出灿烂的笑容,雀跃般飞远了。
户户分到香气四溢的清油,就能敞开肚皮,美美吃上一阵子,享受享受生活带来的幸福情调。就是这生产队大场里的老油坊,带给了我童年的欢乐,带给了年味的感觉,毕生把自己的念想牢牢拴在这村庄,而藕断丝连,难以割舍呐!
夏收的日子,学校纷纷放了忙假,让学生们回到家里,参与各自生产队的农口抢粮。而作为小学二年级学生,我自然参加了这村庄的生产劳动。
对于这些只会瞎嚷嚷,却干不了重活儿的一二年级学生回来参加劳动,生产队长“高音喇叭”着实伤透了脑筋。是啊,个个都是乖蛋蛋,没有经历过劳动锻炼,还人人调皮捣蛋,弄不好还要打架斗殴哩。这添不了力气,恐怕还要添乱哩。思来想去,他让我的母亲经管这伙儿毛娃娃,去已经割过的地里拾麦穗。他说,张老师,这群学生娃娃恐怕还要你来带,别人可耍不了这猴。
黄亮亮的日头像个大玉盘,高高悬挂在头顶上,烤得人心里直发慌。麦趟子上,一群强壮劳力光着臂膀,挽起裤腿,猫着腰,挥舞着镰刀,一步一步向前割麦子。他们浑身流着热汗,一手拿镰,一手捉草,脚尖踢着麦捆,劲头十足地向前割去。
这每名劳力似乎都是一台天然的全自动收割机。在他们身后,一个个挽着腰结的麦捆,娃娃般横七顺八地熟睡在地里。他们手里一边割麦子,嘴里还一边唱着革命歌曲,那股战天斗地,劳动生产的豪气与干劲儿,使人感到震撼。
而在这些静静躺着的麦捆周围,还有一丝半根的麦子斜摆在地里,那硕大的麦穗,饱乎乎的麦粒,似乎正在对着我们咧嘴笑。见这,母亲摆摆手,让我们去拾麦穗。
母亲是一名社请教师,在村学代课。当然,我们肯定都是她的学生。见这手势,我们十多个一二年级学生,每人手里提着个小篮子,就散开来,顺着麦趟子的方向,慢慢向前拾去。而母亲总是走在最前面,她猫着腰,熟练地捡着,不一会儿,就满把攥着麦子。
而每次弯下腰去拾麦穗的时候,我的脊背都被太阳的毒针刺得蛰啦啦的,就心里暗暗诅咒这恶毒的阳光,盼望早点儿结束这难耐的时光。这时,母亲挥挥手,示意我把篮子提过来,我就蹦了过去。
摸出一把剪刀,母亲把自己手里的麦穗剪到篮子里,又把大家拾到的麦穗,一一剪到篮子里。麦穗落在篮子里的瞬间,我们满眼看到的是,一片金灿灿;心里收获的是,一粒粒金子,就会心地笑了。于是鼓鼓劲儿,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拾麦穗比赛。
到了碾场的日子,劳力把麦捆解开,平摊在场里。这时有老农吆着牛,拉着碌碡,在一圈一圈地碾场;有男青年开着手扶拖拉机,同样拉着碌碡,飞快地在场里转着圈儿;有女青年开着电碌碡,来来回回在场里奔跑着。一个场里同时出现了在今天看来,属于畜力、机械化、电气化三种文明交叉的碾场方式,着实让人惊叹不已。
这时候,我们一二年级学生,个个有了用武之地,纷纷拿起推把,把大人们用檫拾去麦草之后的混合物推在一起。麦粒支着推把发出咯咯吃吃的声音,而我们的心儿伴着推把的晃悠,也泛起层层喜悦的涟漪。这秋种夏收得来的果实,何尝不与人的生命历程一样哩?想到这里,我不觉随口吟出李绅的五言诗《悯农》: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于是抹把额头的汗珠,我掀着推把跑得更欢了。
没有肥粪臭,哪来麦米香?这里人个个都知道积肥就是攒粮的硬道理。黎明即起,他们洒扫清除之后,就用扁担挑着粪便和夜尿,排着队去缴公。而屎尿散发出的阵阵骚臭味儿,熏得过路人只打趔趄,可这些缴肥的老农,个个却没事儿似的,不为所动。
在生产队的积肥场里,“高音喇叭”带着人手,在粪堆上刨出一个深坑,一锨一锨垫上干土。然后,他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日记本,对前来缴肥的户名一一予以登记。接着,拿起一杆秤,他给大家带来的屎尿,一一过了斤两,在除皮之后,个个记录在案。
每每生产队的羊群刚刚走过,一伙儿小脚老婆手里端着升子,尾随着羊群,就拾羊粪豆。她们要把这黑豆豆拾回去,上缴生产队去积肥,并挣取公分,分得一定粮食。
尊老爱幼,邻里和睦,是这村庄人刻进骨子里的传教。天刚刚放亮,家家媳妇要早早起来,赶紧给自己公婆倒掉尿盆里积蓄的夜尿。每每到了夜幕降临,年轻媳妇又要抱上柴禾,给自己公婆烧炕煨炕。年过六十的老人们,大都不用去出工,就留守在自己家里,专门抚弄孙辈。他们遥望落日,享受着天伦之乐,消遣着剩余光景。
在家中,丈夫既是天然的掌柜的外面人,又是一家之主,还是家庭的门面。而妻子理所当然的就是掌箱子的屋里人,是贤内助,是家里的钱匣子。俗话说,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在这朴素的观念中,一家日子的好坏,就区分在耙耙把钱刨进来,匣匣里有没有收贮。匣匣会收贮能收贮,天长日久,积水成河,这家里的日月就风生水起,红红火火,越过越滋润。否则一年下来,精毬打得胯骨响,就白慌慌了。丈夫是天,妻子是地,于是天人合一,丈夫脱下的衣服,就要挂在妻子衣服的上面。而千万不能发生妻子衣服压在丈夫衣服上面,牝鸡司晨般的违背道统的瞎瞎事,那是要遭天谴的。而这根深蒂固的观念,浸润在人们日常生产生活行为的各个方面。
在邻里之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只要你有的,我去张嘴就一定能借来。孩提年代的我,出门常常借着穿邻家孩子的新衣服,而我的新衣服也常常借给他去穿。至于你家今儿借了我家的面,我家明儿借了你家的清油,这借盐借醋借辣子的事儿,更是见怪不怪了。可邻里邻家的,从来没有谁去故意勒掯过谁,也没有为这事红过面皮。
每逢邻家过红白事,家家户户都自觉上手去帮忙,名曰:代劳人。待代劳人到齐了,就召开会议,推选德高望重者去当总管,经管着过事。这时只要总管发句话,大家就剥葱的剥葱,揉面的揉面,炒菜的炒菜,端饭的端饭,他们个个出力流汗,就把自己手头事干好干到位。哪怕过去与事主儿家之间心存芥蒂,有过千山万水,这时候他们都会放下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得得失失,全身心去投入把这事顾好。于是全村人快乐着事主儿家的快乐,喜悦着他们的喜悦,高兴着他们的高兴,悲伤着他们的悲伤。
这时候,我恍然觉得村庄就是一个团结的大家庭,而小小的我有幸就是这家里的一个成员。于是为这我感到无比自豪,无比骄傲,我要放飞翅膀,把村庄的荣光带到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