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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伟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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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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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正传

大一那年的冬天的个日子,梨花洋洋洒洒,弥漫在金城上空,伴着阵阵北风盘旋着,久久不愿落下。黑山秃岭换上白装,肃穆在时空的静寂中。突然,我接到父亲的第二封来信,急忙拆开,就站在雪幕中读了起来。父亲除了一再安顿我一定要吃饱,不能勒紧裤带过日子,凋累了身子,还捎带地说村子里的白云出了意外事故,就走了。

刹那间,透过雪幕,我在朦朦胧胧愰愰惚惚中看见一个头大嘴大,唇上没丝丝茸毛,脸色黄中透白,中等身材,上身长下身短的青年笑吟吟的飘在空中。心在颤抖,眼泪就顺着脸颊悄然滚落下来,不愿继续看下去,于是把这信夹在书中,我悄悄溜回宿舍,就蒙头大睡了。

白云是我儿时的玩伴,那青梅竹马的感情,始终是那么真,那么纯。而他的人生轨迹对我的触动又是那么深刻,那么剧烈。于是二十多年来,每每自己遇到不得过脚的事,我就以他作参照物,去对比,从中找到自己的优越感,增加点点自信心,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所谓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啊。

白云和我同年生,却比我大了几个月,他出生在一个根正苗红的三代贫农家庭。白云的爷爷村子里人都叫老老白,他大自然是老白,而他顺理成章的就成了小白。据说,当年我的一个远房太爷挖窑时,让土塌死了,遗孀就招了老老白。这人上门后,却是个草包徐大汉,能吃不能干,一顿咥了八碗半,提上裤子满院转的懒汉。他一辈辈毬都弄不了,好在还生了老白,使白家香火有续了。老白这辈辈,深得他大真传,修炼的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媳妇。好在他处在毛主席爱穷人越穷越光荣的伟大时代,就作为大队的贫协主席,到处去忆苦思甜和传经送宝。那时候,我们村子里人勤劳吃苦肯干,地肥苗壮产量就高,社员个个能吃饱饭,是县上的红旗公社的红旗大队的红旗生产队,是全县全地区观摩学习的榜样。于是生活在红旗生产队的人肯定就牛,而我们到处介绍经验做报告的老白,更是骑牛嗑瓜籽哩牛极了,再也没人弹嫌他说话结结巴巴,那鼻孔里淌下来的两道二寸长的黄虫又多么使人痒痒就发晕发嘲,甚至还怀疑那里面就泛着油花花哩。终于,有只孔雀向老白开屏了。

在相邻的一个大队里去传经送宝,老白却被这里的妇联主仼巧巧瞅识上了。这女人有文化,能说会道,是个过日子的好手。遗憾的是命命苦情,她头碗饭端的是油沷臊子面外加荷包蛋——男人是个头枕仓库脚踏银行的公派教师,却得了肺痨,就走了,留有一儿一女。

巧巧十分上进,无奈尻子上挂了两只拖油瓶,就飞不起来,也跑不动。羡慕红旗生产队家家户户有余粮,她就改嫁了老白。婚后,她和他就生了小白,即白云。

这时候,老老白尚食人间烟火,老白一家子包括巧巧带来的俩孩子,共有六口人,劳力少而嘴多,吃喝就成了事。巧巧打算用锅上的面汤吊头猪,拔些草草打搛上,一年到头就能垫补家里窟窿。而老白说是资本主义尾巴,就是不同意。巧巧逮头猪娃回来,老白抡起铁锹就要拍死。巧巧说老白是懒汉,像头猪,食肠大,只会吃会啄会吭哧,一顿能咥三个人的口粮。老白说巧巧是个扫帚星,尽带些吃白食不下蛋的货。俩人矛盾白热化,晚上就用衣服堆成隔离墙,不许往同个被窝里钻。天长日久,他要征服她,就操把铁锨,要铲巧巧带来的儿女的头。于是哥哥托着妹妹手,哭喊着回自家去。同时,挨灰把挨锨把就成了巧巧的家常便饭,实在受不下熬煎,她怀里抱着白云就走了。

依稀记得五岁时,村子里的小伙伴们都嚷嚷,白云回来了,白云回来了!我闹着要去看看。而大人们就安顿,去了好好耍,甭打架,人家可是街道娃。他们又说这棒槌在街道摆上三年都会说话,白云这娃争着呢!最好不要去招惹,更不许欺负他。

我是远远站在白家靠分化得来的一处楼窑外面,偷偷看见白云的。那时还小,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后来听说是生产队要包产到户,白云和他妈巧巧就回来参加分地了。

可是好景不长,巧巧最终还是熬不下与懒汉过日子的无味与苦涩,又一次带着白云回到她大娃那里去。再后来,她熬倒了,村子里人都去探望,我跟着母亲也去了,只记得白云是个好动的大头娃。

这年,白云和我都七岁了,巧巧却撒手走了。老白把他娃接了回来,我们就在同个小学读书。

见天放学,就有淘气鬼对着白云喊:大头娃吹喇叭,吹得眼窝红巴巴。他就哇哇地哭了。这时,我庆幸地摸摸自己头,回想起母亲哄我吃钙片时说过的话,快点吃,不然就和白云一样,长成大头娃娃了,心里就美滋滋的。

一回,母亲给我安顿:“不能跟上同学起哄,就笑话白云,没妈娃可怜呐!他哥和他姐都是警察,小心骑上摩托车把你带去。”我就向白云打听这是不是真的?他说千真万确,哥哥和姐姐下班了,还骑上摩托车来给他送糖糖和果果吃哩。啊!我有点儿羡慕了,心动了,真希望他们下次来,能趁机摸把那跑起来尽冒烟烟的三轮摩托,不知道那与骑在羊背上逛世事,有什么区别哩?

终于有伙伴揭穿了白云的谎言,他哥他姐也是打牛后半截的,如我所熟悉所常见的人一样,我有点儿气愤这个胡谝冒料的坏蛋,尽骗人嘛。这时,三爷对我说:“人没妈,活在世上就没势。要是白云有妈有势,就不说这白话。瓜娃娃不懂,这不是下谎蛋,而是他心里想妈呐。”那时,我觉得这是句淡淡的淡话。多少年来,我就是理解不透这话话,当我成为人父,再后来自已也成了没妈娃,就恍然大悟了。

老白光棍汉拉娃,白云的童年少年就是在饥一顿饱一顿的困苦生活中度过的。一次,老白收了几只鸡,捎上到四十里开外的西峰城里去卖,顺便带着白云。在小什字,老白要上百货大楼去逛,就让小白留下来,看着自行车和鸡。可白云却开了小差,到处逛着凑热闹去了。

老白下来,卖完了鸡,却仍然不见小白。他大怒,就骑上自行车回家了。而村子里人问他,娃呐?他说不听话话,乱跑,就不要了。有人劝他出去寻娃,就没去。三天过去,白云一个人灰头土脸地拄根打狗棒寻找着回来。据说,晚上就睡在旁人家的麦草摞底下,边讨饭,边揣摩上向回赶。这年,他只有十岁,从没出过远门。

一个夏収日子,老白磨镰要上地割麦子,小白却躺在凉窑里不肯出来。把一盘麻绳泡在磨镰水里浸透后,老白抡起来,就向他娃身上抽去。几绳下去,小白就跪在地上忙喊大,再也不敢了。

当然,老白也爱娃,集散时,常常给他娃买些吃货带上。每每碰见,都使小伙伴们眼馋,这也是白云最骄傲的时候。同时,老白只要不发脾气,小白就是巴掌搧在他大脸上,他也无所谓,还笑说人都爱娃们。

白云是个有上进心的好娃。他喜欢写作,经常向报社投稿,遗憾的是,泥牛沉入大海,每次都没了影影。当然,这都是在语文老师的指导与鼓励下去做的,他就十分感恩。回到家里,向他大老白要了十块钱,他买了一条山丹花牌香烟送给了老师。八十年代中期,钱还值钱,老白碰见了老师,就问为什么学校又收了十块钱呐?于是老师感到这烟不是稿费买的,白云下谎蛋了,就抽得有些尴尬。

初中时,白云经常给班上的女同学写作文改作文,就得到几个女女的青睐,隔三差五地收到几份情书。思绪就跟着柳枝,在轻风中荡起秋千,他愰惚中有些飘飘然了。这时同母异父的哥哥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既是生活上的,也是精神层面的。可是他却看不惯哥哥的"气管炎"病,挺身而出,向他嫂子发了一次飙。为此,弟兄俩就抱着大哭了一场。

白云初中毕业了,决定挑起家里的生活重担,使白家从此就改门换户。他去了金矿,却见矿工只是黑心老板的一盘菜,迟早就被吃光咂净。于是逃了出来,就选择去阿干镇私人煤窑里挖煤,遂被瓦斯爆炸事故致死。这年是公元一九九四年,他刚满二十岁。

白云走了,老白整理他娃的遗物,却发现了一封信。这是他动身打工前留下的,一再安顿他大,若锅里揭不开了,就翻翻他的书。老白翻了,就在《薛刚反唐》这本小说里面夹着五百元钱和一张纸条。这纸条上留言,让他大照顾好自己,把这钱拿上去吃嘴,等他挣够攒足钱了,就回来给家里盖楼。

我在白云小腿上见过一条三寸长的口子的印痕。对这,村子里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是这娃在金矿上,把自己腿上肉割开塞上黄金,向出带过;一种是这娃在边界上,以出卖血肉为代价,替人带过毒品。总之,这娃是个过日子娃,是个毒家子呐!手里还有一定数目的钱呢。可我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相信这些淡话。

于是,我总觉得白云这辈子活得太匆忙,太苦情。他把如花的年季,白白献给了黑心老板膨胀了的私欲,就有些不值了。

那天,正是国庆放假的日子,白云早早起来,换上一身新衣服,要去金城里逛荡。这时老板大龙却拦住他,说煤供应不上了,还是下井去吧。白云说,井底的空气中瓦斯浓度非常高,等等吧。大虎露出獠牙咆哮着说,还要不要工资呐?!而迫于无奈,白云只得下井去。

井底里,白云头顶矿灯,手扶凹凸不平的巷道壁,向煤掌里摸去。这时,一束束矿灯的白光迅速移动着,光束游走过的地方,黑咕隆咚的,散发出屎尿的臭味儿。头顶一股一股地不断淌着岩沙,有零零碎碎的矸石掉下来,砸在安全帽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拐进另一条巷道,穿过一道暗门,他来到煤掌旁边。头茬炮还没有放。他看见一个个工友躲在溜子机尾的拐巷里,正在天马行空地谝干传。白云二话没说,就趁了过去。

这时候,掌子里传来放荐炮的巨响。轰隆一声,煤窑颤抖着,塌下煤山来。煤山下面,溜子机嘶叫着,把牛头大的煤块向井上运去。

这炮声刚刚落下,带头的李班长把手一挥,说弟兄们,上!只见斧子工挑头冲了上去。他们抱起沉重的钢梁,迅速挂在旧茬上。而白云夹杂在攉煤工当中,紧张而飞快地把绷顶的荆笆和搪采棍递给李班长,还要腾出手见缝插针刨开煤堆,找见底板,栽起钢柱,升起柱蕊,扣住梁茬,以便让李班长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柱子“叭” 的一斧头锁住。而在这密密匝匝的钢柱煤堆下面,煤溜子还在疯狂地转动着,隐隐暗藏着凶险与杀机,稍有不慎人踩上去,就会被撕成肉条。

这挂茬支棚完成之后,白云和一众攉煤工操起大铁锨,把炸下来的煤向溜子上攉。如此这般,他们完成了两茬炮的攉煤量。可是,当第三炮刚刚响起,却见空气中迸发出一道亮光,瞬间像闪电般在煤掌里游走着,接着传出推磨雷般的轰响声。

这时,有人惊呼瓦斯爆炸了,快撤!白云撂下手中的铁锨,撒腿向出口跑去。可是无论他跑到哪里,这电光爆炸声就跟在哪里,而头顶掉下一块矸石,正巧砸在他身上。跌倒在地上,他喊了一声,大呐!就昏死过去。

爆炸声渐渐过去,大龙组织救援人员,搬开矸石把气若游丝的白云抬上去,送到了医院。经抢救无效,白云就匆忙地走了。

白云死后,老板大龙派人前来报丧。听了事故经过,老白干嚎两声,从眼角挤出两滴黏稠的眼泪,说人已经走了,还说什么哩?有用吗?而这人惊诧地看着老白,说你就这一个儿子呀?谁去处理后事哩?

老白说,是呀,让我侄子去吧。路远颠簸晕车,我就不去了,见了也是伤心呐。这人暗暗一笑,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惊喜,就撒腿回去交差了。

不知谁做了手脚,白云死后,给老白没有留下点点积蓄,抑或账上有些待领的工资。而他的尸体就地用装载机埋在私人煤窑旁边的山上,也没有人给烧一张张纸钱,抑或在坟头哀嚎几声,仅仅是栽了一面木制的墓碑而已,就这样冷冷清清地走了。而老白手里仅仅得到私人煤窑老板大龙包疙瘩赔偿的五万元现金。

把这钱,老白放在自己侄子那里,一点一点地取着零花了。十五年后,老白走完了自己糊里糊涂的一生,由他侄子操持着过了一个大事,就匆匆埋了。这时,据他侄子公布出来的账务,这钱也早早花光了。

瞅着写在红纸上,贴在墙上的墨迹始干而斑斑驳驳反射着耀眼的光的老白零花钱清单,我的脑际再次浮现出白云影子。只见他头大嘴大,唇上没丝丝茸毛,眼睛里噙满泪花,架着团团白云飘在空中,悲悯地俯瞰这村庄,好像在说,大,我接你来了。于是我不禁在想,白云是个好娃呐!他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向他大老白尽了孝心,而自己生前却受尽了生活逼迫,孤苦无助寂寞的活着,没有过上一天天好日月。而白云短暂的一生所走过的二十个春秋,描绘了一条写尽艰难曲折,却心酸无奈地与命运抗争的路呐!

写到这里,我掩面而思,不禁有些哀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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