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相继离世后,儿时的家在岁月长河里悄然消逝。可故乡的老屋,仍静静矗立在那里,宛如一位默默无言的守望者,无声诉说着往昔的沧桑与温暖。寒来暑往,曾经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如今只能在梦中偶然浮现;而那些被岁月雕琢的青砖黛瓦,依旧默默承受着风雨的打磨。
听父亲讲,老屋建于清末,算起来已有百余年历史,是曾祖父那辈传下来的唯一安身之所。老屋颇具庐陵民居风格,青砖黛瓦马头墙,飞檐翘角坡屋顶。外墙全是青砖,内墙则是“金包银”式的土坯墙,这种构造大大降低了建造成本,更兼具了实用性和耐久性。岁月在它身上留下斑驳痕迹,却也赋予其独特韵味。
迈进老屋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由木板墙面和梁柱构成的厅堂,上方摆着一张简单雕刻过的老旧香祭台。厅堂两侧各有三间相互连通的厢房,背面有一间小弄房,旁边过道直通后门。因年代太过久远,老屋室内墙壁斑驳、阴暗潮湿,木材构造也已腐朽,显得十分破旧。可就在这片看似破败的空间里,承载着我们一家几代人的喜怒哀乐。
我们姐弟四人都出生在这老屋里。那时,老屋住着两户人家,我家在左边三间厢房和弄房。一家人挤在老屋里,日子也不富裕,可每到傍晚,父母劳作归来,老屋里便弥漫起清淡的烟火气,给我们几个孩子带来温暖与快乐。那是一种简单纯粹的幸福,是岁月也带不走的温暖记忆。
在这老屋里,母亲先后生育八个孩子,却夭折了四个,最终只养活了我们姐弟四人。我是老小,上面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年龄差距较大。儿时记忆里,母亲常问我想当男孩还是女孩,还说我是之前夭折的一个姐姐转世而来。我很小就听说过那个姐姐的事,她乖巧懂事,故事结局却令人痛心。十三岁那年,学校组织勤工俭学,她上山摘野栗子,不慎掉进坟坑受了惊吓,回家后就生病了。当时农村医疗水平低,缺医少药,医院查不出病因,她的病没能及时有效治疗。更艰难的是,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农村粮食短缺,饥荒严重,很多家庭靠上山采野果、挖野菜充饥。听母亲回忆,每天大人外出劳作,姐姐即便生病,仍勤快地操持家务、照顾弟妹,家里仅剩的半碗米粥,她一口都不舍得喝,全喂给了弟妹。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普通、能治好的病,可在那个极端困难的年代,父母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离去,悲痛却又无能为力。姐姐病逝后,乡亲们将她简单安葬在村子后山坳。后来有一天,生产队轮到我家去后山赶牛,母亲路过姐姐坟地时,哭晕了过去。从此,生产队再没让她去赶牛。这些夭折的孩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每一个的离去都给她带来巨大伤痛。
我们姐弟四人相聚的时光并不多。大姐在我出生那年就去外乡中学读书,后来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外乡和县城任教、工作。二姐因父母需要她留在家照看我,被迫辍学。为帮父母分担家庭重担,她早早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挣工分,吃苦耐劳、默默奉献。几年后,她也出嫁离开了家。客观来说,二姐没能读书是因为我,所以我一直对她心怀愧疚。好在我工作多年后,帮外甥找了份体制外工作,虽说待遇一般,但能维持生计,这让我稍感宽慰。我和哥哥相差六岁,我上小学二年级时,他就去外乡读中学了。等哥哥高中毕业回乡,我又离家去读中学,聚少离多。哥哥高中毕业后当了几年回乡知青和民办教师,恢复高考后,考取省电力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城里电力部门工作。因工作业务能力强,几年后就被提拔担任单位领导,在一个区域的电力部门工作了几十年,为电力事业辛勤耕耘。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父母供养三个孩子读书很不容易,所幸我们都学有所成,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多年后,乡邻夸赞父亲有眼光,再穷再累也坚持供孩子读书时,父亲脸上总是挂满自豪。
我们姐弟四人成长经历不同,但从小受父母严慈相济的家教影响,正如老话所说:“父母半世恩,姊妹一生情 。”几十年来,我们姐弟情深,彼此牵挂、相互扶持,这份血浓于水的手足情永远藏在心底。1980年,经过几年报考,我终于考上中专学校,得以走出乡村,去外面深造。当即将离开家时,我才忽然发现父母已是身躯佝偻,缕缕白发,年迈苍老,如同这老屋一般,尽显岁月风雨剥蚀后的沧桑。
父亲是在1993年中秋节那天离世的。那天一大早,他还在屋里屋外忙碌,谁都没想到,突发脑溢血让他骤然倒地,再也没能起来。父亲这一生历经苦难,五岁丧父,十五岁丧母,小小年纪便饱经风霜,孤苦伶仃,四处漂泊,投靠亲友,受尽孤独与磨难。他靠着诚实和坚强长大成人。父亲曾讲起十六岁被抓壮丁的遭遇。那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夏日晌午,他从亲戚家回来,走到村口,碰上乡公所抓壮丁队。几个乡丁不由分说按住他问:“多大了?”“十六。”“正好!”领头的咧嘴笑着打量他。父亲猫腰想挣脱,可身子瘦弱,还没跑掉,枪托就重重砸在肋下,接着粗麻绳缠住他痉挛的双手。被押往乡公所途中,幸好本房一个开明绅士的太太出面,花五块大洋把他保了下来。听老人说,这位绅士太太娘家哥哥是国民政府要员,她贤良淑德,在方圆十里出了名,常帮助遭难的人,地方官员都敬重她。她向乡丁求情:“这娃可怜,家里就他一根独苗,放了他吧。”
父亲无父无母,年轻时模样俊俏。十八岁经人介绍娶了母亲,幼年失去双亲后,终于有了自己的家。父亲小时候念过几个月私塾,认得些字。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入了党,还担任过村党支部书记。他为人正直、奉公无私,在全村威望很高,大家都信任他。哪怕卸任支书多年,邻里有矛盾纠纷,都会来找他评判。
在儿女面前,父亲话不多,表情严肃,让我们心生敬畏,但他从不打骂孩子,不像村里有些家长。他常不厌其烦讲自己无依无靠的艰难岁月,教育我们做人要诚实,做事要认真。他常说“人恰良心树恰根”,意思是人要有好心,就像树要有好根;还说“身在人前走,不遭背骂名”,这些都是他教育我们为人处世的口头禅。要是有人犯了错,父亲甚至会动用“家法”。有一次,我和村里同伴去野外拔猪草,钻进村规民约禁止的油菜田,薅了些油菜残叶,被巡约员抓住,名字报到生产大队要按村规处罚。父亲知道后火冒三丈,拿着箩筐绳站在村口等我,好像我犯了天大的错,说要把我绑了扔进池塘。乡亲们纷纷劝阻,这事才过去。虽然父亲最后没真绑我,但从他的厉声呵斥中,能看出他对子女教育有多严格。
父亲去世后,我们极力劝母亲去城里和我们一起住,可她怎么都不肯,说不能让老屋空着没人管。我们拗不过,此后,老屋就只剩母亲一人坚守。我们姐弟几个只能隔三岔五轮流回家看望她,还特意在她床头装了电话,方便随时联系。
2010年5月,母亲也永远离开了我们,告别了那间她守了一辈子的老屋。从那以后,老屋里那份向着远方无尽延伸的殷切期盼,也在岁月里悄然消散。我望着静静矗立的老屋,它就像一位孤独的老人,愈发显得木然。它似乎不愿再回忆那些辛酸过往,只想带着世间的凄苦,沉入永恒的宁静。
很多年前,母亲曾私下向二姐透露过一个秘密。母亲说,她小时候,外婆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家里实在养不起。无奈之下,外公把排行第三的她送给别人当童养媳。那时母亲才七岁,就被送到一个较远村庄的陌生人家。
童养媳是旧社会贫穷落后催生的畸形现象。穷苦家庭为了生存,只能把孩子送给相对富裕的人家当媳妇。这些女孩小时候被当牛马使唤,长大后又被迫和指定对象结婚生子,成了延续香火的工具。
在那户人家,母亲每天洗衣、做饭、放牛、拔猪草,稍有差错就会挨打挨骂,受尽委屈和煎熬。每天傍晚,她都会站在村口土堆上,望着故乡的方向,泪流满面,满心绝望,好在十二岁那年,外公受不了外婆整日哭闹,出了双倍的钱,才把母亲赎回来。母亲这一生也很不幸,她生前只把这段辛酸往事告诉二姐,是觉得这段经历太悲惨,不想让外人知道,只想永远埋在心底。就像这破败的老屋,把曾经的沧桑苦难永远封存在终将散去的尘烟里。
多年来,我常常怀念故乡的老屋。每次回家,都要绕着老屋走一圈,像是在寻觅散落在老屋里的儿时记忆,又像是在寻找父母无意间留下的痕迹,以此慰藉对父母无尽的思念。老屋的大门依旧微微敞开,仿佛还在等待谁的归来。岁月无声,老屋无言,但那些被时光雕刻的记忆,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