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年纪渐长,沉淀的岁月成了怀旧土壤,离开故乡多年,近来却频频梦回童年。梦里,自己在山上赶牛、池塘里捕鱼、倚着墙垣数流云……梦醒时,那些朦胧的画面,犹如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泛起心中层层涟漪。故乡的童年时光,终成我心底深深的眷恋。
故乡是方圆十里的大村,有四五百户人家。村庄被群山环抱,一条溪水在村前蜿蜒流淌,出境公路穿村而过。公路两侧散落着清一色的赣派民居建筑,青砖灰瓦、马头墙错落有致。居民大多建于明清时期,斑驳砖瓦间透着悠久厚重的历史。
巷道笔直纵横,铺砌了鹅卵石或青石板。因年代久远,巷道的路面有些地段显得破败,凹凸不平。巷道连接着村口道路,最终延伸至出村公路。儿时,巷道里曾是孩子们玩耍的乐园,在那些古老的砖石上,还留着我童年时稚嫩的足迹。
村边散落着几口大小不一的碧绿池塘,如明镜般映照着蓝天白云。初春,大人们在塘中投放鱼苗,腊月便抽水捕鱼,乡亲称之为“干塘”。每到此时,即便寒风凛冽,孩子们也会挽起裤腿,抢着下塘捉鱼。泥浆裹满全身,手脚冻得通红,却乐此不疲。按照惯例,正鱼归集体,杂鱼归个人,孩子们往往收获颇丰。多年过去,故乡腊月“干塘”的热闹景象,依然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
村前旷野里,放眼望去,大片农田与丘垅高低错落,散落在村庄与山峦之间。农田里,随着四季的更迭像京剧变脸一般轮换着不同的茬口,长出各式各样的庄稼。这些田地,无论曾经更换过多少回耕种的主人,如今仍年复一年地为乡亲们守候着同样的梦想。
春天来临,大地渐渐回暖,站在村口远眺,黛色山峦间的残雪宛如镶嵌的白玉,正悄然消融。山涧溪流在晴日里奔涌而下,湍急的水流仿若盘旋腾飞的白龙。儿时听大人们说,这是“白龙上水”吉兆,预示着当年会风调雨顺,这番景象,让我们既觉神奇,又心生敬畏。
春日暖阳下,微风轻拂,菜园里蔬菜疯长,没几日,畦垄便被翠绿的菜苗覆满,茎叶鲜嫩欲滴,几枝抽梢的菜花,引得土蜂翩翩起舞。儿时,见邻家果树硕果累累,我满心羡慕,盼着在自家园子里也种上几棵。于是,春天一到,我便从山里挖来果苗,趁母亲锄草时,央求她帮忙挖坑,自己动手栽下。可惜,几棵果苗接连枯死,令我沮丧不已。母亲却笑着说:“种果树哪有这么容易!”想来也是,儿时种树之难,恰似成年后做事——不得要领、好高骛远、盲目跟风,终是徒劳。或许母亲早已看透缘由,借此让我体会劳作艰辛,磨砺心性。
村外田野间,金灿灿的油菜花肆意盛放,宛如大地铺就一层明艳的绒毯;远处山峦郁郁葱葱,鲜艳的映山红、乳黄的栀子花、洁白的桐花点缀其间,在阳光下格外夺目。村前溪边,嫩绿的芦苇随风摇曳,野蔷薇、水草与细碎的小野花相伴而生,那些星星点点的小野花,像童话里散落的五彩珍珠,泛着柔和的光泽。
溪水因高山积雪融化而明显上涨,略显浑浊。毎年这时,我都会约上三五个伙伴,来到溪边、山坡寻觅天然的美味,秧泡(刺莓)、刺苔、茶耳等都是我们的目标,每次出门,总能有所收获,大家坐在一起分享,吃得不亦乐乎。不过偶尔会撞见毒蛇,惊得众人慌忙逃窜;也有胆大的小伙伴追着蛇跑,试图抓住它卖到供销社换钱。
每天放学,我都会约上几个小伙伴抄近路回家。我们舍弃宽阔的马路,专挑弯弯曲曲的田埂小路走,一路上追逐打闹,在田野间肆意奔跑。有时跑得太欢,一不小心就掉进满是红花草(学名紫云英)的田里。
红花草是生产队利用冬闲田种植的绿肥,用来肥沃土地,为春耕作准备。每年晚稻收割前十天,人们就会播下红花草种子。晚稻收完后,在田里铺上稻草,并开沟排水。来年开春,嫩绿的小苗破土而出。到三四月份,隔年的稻田里长满了蓬蓬勃勃的红花草,嫩茎上缀满紫红色小花。这些花朵像高举的小火炬,将大地给煨得像块紫红色的玛瑙,非常美丽。
这时,小伙伴们会故意躺倒,在柔软如床垫的红花草甸上翻滚嬉戏,不一会儿,每个人的衣服都沾满了紫红色的花汁,仿佛穿上了五彩斑斓的新衣。
没过几天,春耕的犁铧便深入红花草田,锋利的犁刃把红花草翻卷成优美的弧线,宛如大地书写的诗行。它们化作沃土中的养分,将春天孕育的希望,传递给即将生长的禾苗,滋养着下一季的生机。
夏日一到,上学路上暑气渐盛。特别是中午放学,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悬在头顶,仿佛要把人身上的影子都烤化。我常和同伴们一出校门,就把土布书包斜挎在肩上往后一甩。书包随着奔跑的脚步,一下下颠打着后背,我们铆足劲往家冲,等跑到家时,额头和脸颊早已挂满豆大的汗珠。
我的童年在村里最大的宗族祠堂改建的学校读书,旁边加建了一排教室,还辟了一个大的操场。有小学五个年级和初中两个年级,十几个班约二三百个学生。那个年代,读书学费不贵,念小学每学期才一块八毛钱,而且到暑假散学时,老师往往还会给学生退回两三毛钱。
每当学生们领到退的学费,同学们都兴奋不已,攥着钱便一窝蜂似的冲向供销社,有的迫不及待买五分钱一根的水冰棍,有的争抢着购买一两毛钱一斤的金瓜,像突然得了一笔财富般尽情消费。我用退的学费买完铅笔和写字本后,也抵不住那美食馋人的诱惑,来到水果摊前买了几个李子,然后装进书包带回家。当我把洗净的红透李子喂到忙碌的母亲嘴边时,她眼角的笑纹里盛满欣慰,眸光中流淌着无比慈爱的光泽。
暑假里暑气蒸腾,午饭后,大人们带着孩子都聚到巷道口纳凉。这条巷道铺着鹅卵石,少处铺着青石板,阴凉沁人,后山吹来的清风裏挟着草木香,坐在冰凉光滑的石板上,暑热瞬间消散,说不出的惬意。
那时我常和伙伴在野外疯玩,被烈日晒得颈脖、肘窝长满细密的痱子,又红又痒。每当这时,在巷道纳凉的父亲就唤我过去。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刮去我身上透明水泡般的痱子,刮完后还不忘抹上一点唾液,老一辈人总说唾液能消炎,在父亲的照料下,痱子带来的不适渐渐消退。
炎热漫长的午后,村前溪边是孩子们最向往的地方。长于溪边的孩子,仿佛天生就有游泳天赋,个个都是“浪里白条”,在水中游刃有余。当大人们还在巷道里摇着蒲扇纳凉时,孩子们早已像脱笼的兔子,一溜烟跑到溪边。他们麻利地脱光衣服,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扑通”跳水声,纷纷扎进水里。
溪水由深山清泉汇聚而成,清澈见底,清凉宜人。虽说是溪,可在儿时故乡人的口中,它一直被称作“江”。早些年发洪水时,常有大人顺着水流放下木排,将深山砍伐的木材经此运往大江大河,再转运到大城市,或许正因这段经历,大家才把溪流唤作“江”。
在童年的夏天,这条“江”成为孩子们躲避酷暑的天堂,承载着我无数欢乐美好的回忆。
暑去秋来,正值农忙时节。八岁那年秋分,田野里稻谷低垂,金黄一片,棉桃绽白,柔软如云,花生、大豆、红薯等作物也在自留地迎来丰收。然而,母亲却突发急病,腹部剧痛难忍。父亲请来乡医诊治无果,便转至县医院诊断为腹腔肌纤维瘤,建议转上级医院治疗。全家忧心忡忡。父亲只好带母亲前往省城解放军九四医院。
彼时大姐师范毕业在外教书,带着哥哥求学,家中只剩我和十六岁的二姐。二姐开始顶替父母参加集体劳动。一日清晨,二姐随生产队出工,我贪睡误了放牛的时辰。惊醒后匆忙赶牛至后山,却发现牧牛人及牛群早已不见踪影。追赶时,牛在密林中狂奔,我一路紧追,不知不觉深入荒野。待回过神,牛已跑远,四周荆棘丛生,山坳里不时传来诡异的鸟兽叫声。恐惧无助的我放声大哭,幸好被进山打柴的大爷听见,他循声找到我,将我平安送回,并安慰说牛到傍晚自会归家,我这才安心。
回家后,山中迷路被困的惊险仍让我心有余悸。夜色渐浓,晚风掠过树梢。我躺在门前老宅废墟的断墙残垣上,青苔在砖缝里泛着冷意,远处炊烟消散在暮色中,只剩几个星子在云层后若隐若现。
天空的云被夕阳染成绛紫色,忽而化作垂落的纱幔,忽而凝成狰狞的巨兽,又突然裂成千万片金箔,簌簌坠向地平线。我望着那团变幻莫测的云,恍惚看见母亲苍白的面容在霞光里浮现——她伸出清瘦的双手,正抚摸着我的脸颊。风卷起砖上的枯叶、云朵忽然聚成火焰般的图腾,炽热的光穿透阴霾,化作永不熄灭的温度。
转眼入冬,母亲自省城治病归来,确诊为良性肿瘤,病情开始好转,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体内病灶发生了奇妙的转变,原本潜伏的肿块竟如破土的春笋,由内而外逐渐隆起形成脓肿,通过持续外敷中草药,患处逐渐愈合,气色也一天天见好。那段时间,我每日清晨便跑去村外田埂寻采故乡人称为“猪耳朵”的车前草,洗净烤软后,小心翼翼地敷在母亲的患处。凭借车前草清热解毒、消肿化脓的功效,在中草药的浸润下,母亲患处渐渐消退,终于痊愈,全家人悬着的心这才安稳放下。
父亲陪母亲治病回来后,一心扑在生产队劳动上,想在年底前多挣工分,补上之前耽误的出工亏空。
那年冬天干旱少雨,溪流近乎干涸,人们踩着浅滩处的垫石就能过到对面沙滩地干活。这片地被村民称作“洲上”,沙地土质松软,透气性好,尤其适合种植白箩卜等根茎类蔬菜。九、十月播种,春节前后就能收获,长出的萝卜又白又嫩,清脆甘甜。洲的形成是水流携带的泥沙逐渐沉积,经过长时间的积累,最终演变成了沙洲。这种自然环境下形成的沙滩,往往是乱石堆积,可用的沙地极少,因此,之前各户分到的沙洲地不算多。
恰逢公社号召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大队组织全村劳动力在这片沙滩地开展“改天斗地”的大办农田大会战。大会战的劳动现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大队部那口最大的喇叭挂立在高处的木杆上。喇叭里反复播放着那时代旋律激昂的歌曲。父亲与其他村民一道连续奋战,靠肩挑人扛,硬是将大片的乱石滩改造成规整的农田。改造完成后,各户才又多分了一些沙滩地,作为生产队分给农户的自留地。
“冬雪雪冬小大寒”,这是二十四节气歌中概括冬季六个节气的口诀。但在故乡,小雪、大雪时节鲜少降雪,反而小寒、大寒时雪花纷飞。儿时,记雪总是如约而至,每年12月底至次年2月,便是它降临的日子。犹记母亲病愈那年岁末,一场大雪悄然而至,田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似盖上了洁白的棉被。远处的山峦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老屋屋顶堆满积雪,厨房烟囱上升起袅袅炊烟,如烟似雾,朦胧而美丽。
暮色降临,母亲围着灶台忙碌,精心准备一家人的晚饭。灶膛里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发出温暖的声响,氤氲出满满的温馨与舒适。阵阵饭菜香四溢,让人垂涎欲滴。开饭前,母亲还特意给父亲温了一小壶米酒,当父亲将酒倒入碗中时,醇厚酒香飘散开来,令人沉醉。这一年,母亲经历生死磨难,这场大雪仿佛是命运馈赠的美好祝愿,为一家人驱散阴霾,带来希望与温暖。
如今,我在异乡的霓虹中奔忙,故乡总在时光深处静默。梦里溪流潺湲,鹅卵石巷道回响童年,红花草依然热烈绽放。岁月流转,故乡的山水人情早已渗入血脉,成为生命的底色。
春去冬来的轮回里,故乡的土地承载过欢笑与泪水,也孕育着希望与新生。母亲病榻前的车前草、父亲沙滩地挑担的背影、大雪夜温酒的暖意,还有砍柴大爷荒山里安慰的乡音,都是记忆里不灭的灯火。原来故乡从未远去,它藏在紫云英的芬芳里,映在溪流的波光中,存在于每个温柔的瞬间。暮色再次染红天际,我深知,无论漂泊多远,那片土地既是我生命的起点,也是心灵永远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