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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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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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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锅里的烟火传承

自从离别家乡,确切地说应该是父母先后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那口吊锅煮出的香喷喷的米饭。曾经吊锅里盛满的儿时味道,依旧在梦里萦绕;而今那久违的吊锅,却不知从何时起没了踪影。那口吊锅有着传奇的身世,就像我们家的传家宝似的,从祖父那辈传承下来,历经祖孙三代,默默地见证着我们家往昔的艰难岁月,陪伴着我们姐弟的成长,在我童年的心底刻下了深深印记。

小时候听父亲说,上世纪三十年代第二次国内革命时期,我的家乡是苏区红色政权所辖地。当时苏区政府开展扩红运动,全村有上百人参加红军,编入了肖克将军当年带领的红十七师。后因红军战略转移撤离苏区,国民党反动派反扑进村,群众逃往山中,反动派便疯狂放火烧毁房屋。我家的房屋未能幸免,整个房子都被烧毁了。反动派走后,爷爷冒着燎烟余火在化为灰烬的废墟里拼命寻找,最终只从火塘里扒出了这口裹满灰尘的吊锅。这是家中唯一幸存的物件,其它家什都被大火吞噬殆尽。爷爷双手颤抖地捧起鼎锅,双膝跪倒在地,悲戚痛哭,干涸的眼窝里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他轻轻地擦拭、抚摸着鼎锅,拂去表面的尘土,发现鼎身总算完好,只是锅盖已裂了缝。后来经补锅匠在裂缝处点了几滴铁水,这口鼎锅总算还能将就着用。从此,或许是把它当作被毁的家的念想,爷爷奶奶把这口鼎锅当成宝贝似的不离不弃,一直传了下来。说来也怪,这口鼎锅竟沿用了三代人。

吊锅,顾名思义,就是吊起来的鼎锅,用竹木滑杆悬挂在火塘上,可升降调节高度控制火候。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它在乡村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是每家每户都不可或缺的炊具,专门用于煮饭,偶尔也用来炖煮其它食物。

我们家那口从废墟里捡回来的吊锅不算大,煮饭最多够五六口人吃,正好与家里人口数匹配。其形状呈球底圆身,鼎身有四个耳朵孔,一根拱形铁提手延伸四爪勾住鼎身的耳朵孔,提手便可悬吊于火塘上方的滑杆挂勾上。由于经年累月烟熏火燎,吊锅已变得通体漆黑。

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这口历经劫难的吊锅,在爷爷奶奶的眼中成了幸存的珍贵物品。它似乎象征着希望与重生,更是见证着苦难与辛酸。

 房屋被毁后,爷爷奶奶便带着父亲,与爷爷的两个亲兄弟家一起,挤住在祖辈留下的一栋破旧的老宅里。他们分得两间小厢房,总算有了栖身之所。

爷爷是村里出名的老实人,为人敦厚善良,是个典型的农民,裤腿常常一高一低,穷困一生,历经磨难。爷爷年轻时娶过一女子,生有一女,后因该女子与外地来的缝衣匠私奔,爷爷成了鳏夫,独自把女儿拉扯大。几年后经人介绍,爷爷便与从外地逃婚、在村里给人做长工的的奶奶结合成家,生下了父亲。然而,好景不长,房屋被烧毁的第二年,父亲才五岁时,爷爷便在贫病交加中去世,撇下了奶奶和父亲。从此,奶奶和父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更加艰难。

小时候听到关于爷爷奶奶的事,多半都和那口传下来的鼎锅有关。但心里总有些遗憾——我们姐弟几个都没见过他们。见别家孩子都有爷爷奶奶,唯独我家没有,心里想念时,总会忍不住问:为什么我们的爷爷奶奶走得这么早呢?

听父亲讲,爷爷有三个兄弟、一个妹妹,他排行第三,人称“老三”。大爷早年离世,仅留下一女,成年后嫁到外村;二爷生下一子两女,没过几年也过世了。此后,老屋里除住着我奶奶和父亲,还有二奶奶一家。二奶奶是个欺善霸道的人,总撺掇着她的几个子女一起欺负我奶奶,还强行霸占了老屋的厅堂,不准我奶奶和父亲从厅堂大门进出。无奈之下,我奶奶只好请匠人在自己家住的厢房隔壁巷子的墙上开了扇侧门出入。奶奶和父亲小心翼翼地过着极为惨淡的光景,受尽了委屈和磨难。我父亲十五岁那年,一个寒冷冬夜,万籁俱寂,久病在身的奶奶悄然离世。父亲曾跟我们说,他清晰地听到奶奶咽气时的咕噜声,心里明明知道已与奶奶阴阳两隔,却仍紧紧抱着她,就那样一直抱到天亮。

对父亲来说,爷爷奶奶在他尚未成年时就先后撒手人寰,留下孤苦伶仃的他,这是世间最暗淡悲惨的日子。那口吊锅依然悬挂在火塘上,却显得格外的冰冷无助,再也没有往日那般虽清贫却不失暖意的气息。

父亲少年老成,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料理好奶奶丧事后,便离家投靠到了自己的姑姑,姑姑给他找了门裁缝手艺学。父亲学艺之余,他也会很勤快地帮着姑姑家干点活儿。然而,厄运似乎总与苦难相伴,就在父亲已渐渐适应了姑姑家的生活,潜心学艺之时,姑姑家突遭重大变故,父亲不得不离开,中断了学艺。返回家乡后,他四处漂泊,偶尔会投奔同父异母的姐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年。直到家族长辈施以援手,为父亲托媒寻得婚事——十八岁那年,父亲与母亲成婚,才算如收拢起的浮萍,结束了飘泊无依的生活。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刚成年的父亲便早早地成家了,这在旧社会也算是年纪偏小的。面对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家境,父母俩晨炊星饭,勤勤恳恳,勤俭持家,总算每天能吃上一口热汤热饭,有了一个避风遮雨的家。那口曾经熟悉的吊锅,也能在狭小的火塘里冒出滚烫的烟火气。

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我替父母分担家务,第一件事就是煮饭,然后去后山上赶牛回家,再把猪放出来活动活动,这似乎成了少年时雷打不动的任务。

煮吊锅饭,这是我小时候的专长,出生在八十年代的儿子对此却总不以为然。他在城里没见过这种吊锅,更别说使用过了。整个煮饭过程既要按一定工序,也要讲究时间和火候。先首把鼎锅洗干净,然后用升量取适量米倒入锅中,再舀水把米清洗两遍;如果是机碾米就洗两遍,而糙米则要多洗一两遍——糙米糠皮多,没淘洗干净煮出的米饭会硌喉。洗完后加入适量清水,以手掌平放在米面上,清水没到手腕关节处为标准。

烧火前先把火塘里积累的灰烬扒空,这样火烧得更旺、更集中。然后将鼎锅盖上,提起悬挂在竹木滑杆的弯钩上,在吊锅下的火塘里点火烧煮。烧煮时,先用大火、急火烧煮大约二十分钟,把水烧沸、米煮开了。此时,火焰映照在锅底,米饭在锅中翻滚,锅盖在蒸气的猛力冲击下,一上一下地振动起来,且敲打着鼎锅口边沿,发出细密而很有节奏感的乒乓声。接着把米汤滗出,用竹筷插出一些气孔,再盖上转小火慢焖,让米饭慢慢焖透大约五到十分钟;焖熟后,调节竹木滑杆,将鼎锅煨在仍然滚烫的余烬之上。这样煮出的米饭内外不夹生,粒粒饱满通透,散发出特别浓郁的饭香。

煮饭时滗出的米汤其实很有营养,一般都舍不得倒掉,搁点盐巴吃起来也香。常记得母亲说起我那十三岁就病逝的姐姐,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人们都吃不饱饭。母亲刚生下哥哥时没有奶水,哥哥常常饿得嗷嗷待哺,姐姐便因病辍学在家照看着弟弟。她一边哄着弟弟,一边淘米煮饭,煮饭时比平时多添加点水,待米煮开后,再用小火多熬煮一会儿,等米汤熬得浓稠之后滗到搪瓷碗里,再放上几滴盐,等米汤凉得差不多,便用勺子一口一口喂给弟弟吃。而姐姐自己饿得肚皮贴着肚皮,却不舍得先尝一口。待到父母集体劳动收工回家,姐姐非常兴奋地告诉母亲说,今天自己仅用了半升的米煮出了大半锅饭,还熬出了浓稠的米汤把弟弟也喂饱了。母亲看着病怏怏的却格外懂事的女儿,眼眶红红的差点没掉泪。这姐姐当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因为医疗条件有限,无处医治而最终还是去世了。姐姐就这么走了,是母亲一生心中挥之不去的痛。

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后,开始慢慢离家远行,与家渐远,与那口怀有深厚感情的吊锅也渐行渐远了。

开初在外求学时,每到学校放假,还能回家待上整个寒暑假;后来参加工作、乃至结婚以后,就很少有空回家连续待上几天。那时候,要想能吃到吊锅煮的饭,也只有偶尔回趟家才有机会。

     最难得的,要数逢年过节时,姐弟四人约好赶回老家陪父母团聚的日子。那会儿父母总在烛台前不停忙碌,备着最好的菜饭,虽累却满心欢喜。母亲总会煮上满满一吊锅喷香的米饭,让我们敞开肚皮吃个够。

这世间能让家有其乐融融时光,总是短暂。流光过隙,岁月无情,1993年8月,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父亲就因突发脑溢血不幸溘然离去。此后,母亲守着老屋不肯离开,在那座一辈子洒下汗水和泪水的老屋里,她与那口吊锅形影不离。那时母亲常年还用吊锅煮饭,往往早上煮好,就管一整天吃食。她常跟我们说,吊锅煮的饭搁在锅里一天也不会馊,事实还真是如此,这一点格外奇妙。

母亲一辈子没用过冰箱,吃剩的菜饭,饭留在锅里,菜就放在厅里木梁下吊着的用小竹扎三角架上。这样的生活习惯,她一直保持到八九十岁。母亲在老家坚守到实在无法独自生活,才肯随我们进城,从此,便再也摸不到那口陪伴了她一辈子的吊锅。

 母亲是被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相互嬉闹追逐时,重重撞到地上摔断了腿,在医院骨科治疗一段时间,终究没能恢复行走能力,后来的几年里一直坐着轮椅。

撞人的都是邻居两家的孩子,且家境都不算好,也没要他们赔偿医疗费。孩子家长到医院看望母亲时,母亲不但没有收他们带来的土特产,反而让我们给每家送了一瓶食油、一箱牛奶,还有些水果和零食,让他们带回去。我母亲一辈子心底善良,看见别人家有困难,总忍不住心生怜悯。

母亲进城后,我们姐弟四人轮换照顾她。城里人煮饭烧菜都用电或液化天然气,炊具也多是电饭煲、高压锅,烧出的饭菜,自然和母亲在老家用柴火烧的菜、吊锅煮的米饭口味有些差异。有时我给母亲盛饭,她会不由自主地说,还是老家的吊锅饭好吃,念叨着这口吊锅的种种好处,心里总惦记着。

 2010年6月,母亲就像油尽灯枯一样,最终还是离我们而去。母亲走后没几年,老屋的后檐开始坍塌了。那年正赶上乡村推进新农村建设,村上打来电话要我前去清理房屋中的物品。我抽空回了趟家,望着眼前这座老屋的破败景象,内心满是凄凉和落寞。当我探进因坍塌变得更加狭矮的厨房,寻找那口吊锅时,却找遍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从厨房出来后,我满心怅然,难道是随着父母亲的离去消失了?还是因为曾经的家已经散了,它也跟着散了?那时,我感觉无比的失落与迷茫。

无论怎样,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能原谅它的不辞而别。因为它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岁月,见证过太多的艰辛与磨难。我想它也该待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歇息了。人这一辈子要做很多事情,但真正能做成一件事情并不容易。而像那口吊锅那样,一辈子只做一件事还能让大家满意,那就永远值得人们珍惜和怀念。也许,在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遇到过一些特别的物件,让人难以释怀。而我,正因为那吊锅曾默默承载的一切,才变得不再苛求。

 过去农村人多是在火塘里燃烧稻草、豆萁加热鼎锅煮出米饭。而现在电饭煲上的柴火饭模式,早就运用了比较先进的加热技术,模拟了农村用柴火鼎锅做饭的整个过程,还原了小时候经常吃的柴火吊锅饭的味道。

  然而,尽管如今科技如此发达,越来越多的高智能化炊具层出不穷。但那承载着古老饮食文化的吊锅,就像养育我们成长的亲人那样,在时光里始终留着一份温热的念想。在记忆深处扎下根来——无任岁月走多远,那口吊锅煮出的烟火气、那些朴素日子里的踏实与温暖,总会在某个瞬间漫上心来,提醒我们从哪里来,该珍惜些什么。

                     原创于2025年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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