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有着过年炒花生的习俗。
上世纪七十年代,物质极度匮乏,水果难寻,糖果、糕点更是稀罕物,别说是乡下人,恐怕城里人有钱也难以买到。于是,家家户户都会炒些花生,用于自家过年食用和招待客人。
我们村地处丘陵,沙土地透气性良好,特别适合种植花生。谷雨过后,村里便组织社员种花生。半月之后,花生破土而出,探出如雏鸟般的小脑袋,在微风中怯生生地左瞧右看。渐渐地,花生繁茂生长,在一簇簇碧绿的嫩叶青梗之间,黄花明艳灿烂,宛如一只只歇脚的黄蝴蝶。黄花凋零,花生开始坐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花生沐浴着阳光雨露,吮吸着大地母亲的滋养,默默沉潜在土层之中,悄然无声地结满籽粒,静候收获季节的来临。
尽管人们钟爱花生,但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村里因担心粮食不足,土地多用来种植粮食作物,花生作为油料作物,种植面积相对较少。
秋天来临,花生成熟,生产队长便在大街上吆喝着男女老少到田里刨花生。花生不同于玉米、高粱、地瓜等农作物,如果收获不及时,一旦遭遇连阴雨,果荚就会从根部自动脱落,在地下生根发芽,导致减产。
对孩子们而言,刨花生是件十分惬意的事,因为花生可以生吃,一边干活还能一边剥花生吃。那时,学校放了秋假,孩子们便跟着大人去地里刨花生。不光是因为嘴馋,还能挣半个大人的工分。
来到田间,人们一字排开,挥舞镢头,将花生刨出,抖落上面的沙土,一颗颗籽粒饱满的花生,在阳光下泛着白光,伴随着“沙沙”的抖搂声,散发出诱人的鲜香。这时候,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剥开花生吃起来。上了岁数的老人见状提醒:“少吃点,吃多了胀肚子。”孩子们哪听得进去,只顾尽情享受。不一会儿,便口渴难耐,纷纷到山沟的小溪里喝水。没想到,喝过生水的孩子,肚子就像发生了化学反应,一个个腹胀如鼓,严重的还上吐下泻,像霜打的茄子,哪还有力气干活。真应了那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刨出的花生被一排排码放在田里,秧子晒干以后,社员们或肩挑或车推,运往生产队的场院里。这时,妇女们成了主力。她们把花生从秧上摘下,均匀地摊放在场上翻晒,直至花生干透。随后,队里把最好的花生上缴公粮,留足来年的种子,再把剩余的花生,按照各家挣工分的多少进行分配。
把分到的花生搬回家,终于有了美味的零食,我满心欢喜。但母亲却高兴不起来,她跟我们念叨,谁家人口与咱家一样多,劳力多所以分的花生比咱家多一倍。最后,长叹一口气说:“你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挣工分啊!”
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都还年幼,一家六口全靠父母二人挣工分,劳力少挣的工分就少,工分少分的东西自然就少。几十年过去了,母亲那声叹息依然在我耳畔回响。
那时,有件事让我一直难以释怀。父母把花生装进麻袋,用绳子绑好,挂在偏房山墙的木橛上,说是防鼠,其实也是怕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偷吃,毕竟花生数量有限,用处却不少。看着他们这样做,我心里失落极了。多少次,我望着悬在半空的花生,垂涎三尺,妄图偷吃,却都因无能为力而放弃。
到了冬天,农活减少,母亲依然忙碌不停。她让父亲把花生从墙上取下,精心挑选出果实饱满的双仁果,用于过年招待客人和赠送亲戚。她担心不好的花生拿不出手,被亲戚笑话。挑选时,偶尔会发现几颗三仁果,形状像躬背的老牛,我们称作“老老牛”,母亲就给我们当玩具。选好的花生再次被挂到墙上,剩下的则剥壳成米,拿到油坊换油。
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兄弟姐妹都会主动帮忙,一是真心想为母亲减轻负担,二是趁机解解馋。吃过晚饭,在煤油灯下,我们各怀心思地围坐在母亲身旁,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剥着花生,但在母亲的眼皮底下,一粒花生也不敢吃。只有趁母亲不注意,迅速抓一小把偷偷塞进兜里。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开始为过年忙碌,我也天天盼着过年,过年不仅能穿新衣,还有香喷喷的炒花生。好几次,我问母亲:“怎么还不炒花生?”母亲回答:“炒早了容易受潮,受潮就不好吃了。”问得多了,难免遭到一顿训斥。
直到腊月二十八,终于要炒花生了。母亲到河里挖来细沙,用水洗净晾干,倒入大铁锅炒至滚烫,便可以用来炒花生。用沙子炒出的花生,香酥美味,格外诱人。
母亲炒花生经验丰富,对火候和温度的把握恰到好处。她炒花生烧锅用萱(软)草,从不用木柴,因为木柴火急容易炒糊。
没多久,花生出锅了。表面上看,果壳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果仁已经熟透,这手艺堪称一绝。
母亲把炒好的花生晾凉后,才拿给我们解解馋。我迫不及待地剥开花生,将两粒果仁丢进嘴里,大口咀嚼,随着一声“咯嘣”的脆响传入耳中,花生在唇齿间被碾碎的香气,瞬间充盈整个口腔。那个香啊,至今想起,仍令人垂涎欲滴,难以忘怀。回想当年,一瓢炒花生,家人围坐,灯火温馨,父亲和儿女们闲聊着,母亲则忙着手中的针线活,这样温暖的画面仍清晰如昨。之后,母亲便将花生锁进柜子里。等过了年,母亲才把花生、瓜子和糖块拿出来招待客人。正月初二,开始走亲访友,母亲把花生分成几份,每份也就三、五斤,当作珍贵的礼物,送给那些没有花生的亲戚。尽管东西不多,但却饱含着父母浓浓的亲情。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农民有了自己的田地,种啥自己做主。我家每年都会种上两亩花生,母亲再也无需藏着掖着,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吃。
有时母亲会花样翻新,把花生做成各种食品,让我们的餐桌不再单调,零食也变得丰富多样。盐煮花生、五香花生、油炸花生、花生酱,成了父亲绝佳的下酒菜;花生糖、花生糕、花生饼,则是我们喜爱的零食,但母亲的炒花生始终是我的最爱。后来,我到了城里工作,母亲知道我喜欢吃炒花生,年年都会给我炒一些,一直延续至今。
现如今的超市里,虽有各类精致美味的花生食品,但品尝之后总觉得不如母亲炒的花生香。那种香,已深深融入我的骨髓,回味悠长,今生难忘。
本文发表于2024年2月28日《潍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