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临近春节,都会勾起我对儿时过年的回忆。
小时候,总盼着过年,这是因为只有过年才有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一进腊月门,家家户户就开始忙年。都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在我看来,那时候过年就是过关。由于日子过得累巴,每年到这个时候,我的父母就开始发愁,为了过年他们不知犯了多少难。
大人们忙年是从卖年货开始的,卖年货是为了筹钱过年。当时的农村还是大集体,家庭经济来源主要是粮食、蔬菜、家禽和手工制品。粮食巧够糊口,不到万不得已不舍得卖。那时,每年我家都养一头猪,由于缺少精饲料喂养,一年到头长不到200斤。养猪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为了卖钱。腊月初,父亲喊人把猪绑了,用小推车一边推着猪,一边推着我(我在车上坠偏),把猪送到公社食品站卖掉,换回一家人全部的希望。碰上一年猪长得慢,舍不得卖,母亲就把抠鸡屁股攒的鸡蛋,数了一遍又一遍,放进篮子里,再捉上两只大公鸡,到集上换成钱。但这些远远不够过年开销,母亲就没日没夜地缚炊帚、笤帚和订盖垫,连同自家种的白菜、萝卜让父亲推到集上卖掉。实在不行,父亲就到家西自留地里,伐几棵成檩的槐树,推到集上卖上几十元钱。东拼西凑,终于攒够了置办年货的钱。
喝完“腊八粥”,年味儿渐浓,大人们便开始“穷忙活”。置办年货主要是买自家缺的,特别是过年必备的物品,什么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一样都不能少,平时舍不得买的,过年都是必备的。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菜园,我家种得白菜、萝卜、土豆、皮辣、辣疙瘩、芹菜、芫荽、葱等蔬菜,入冬前就被窖藏了,几乎不用买,而其它物品就需要到集上买了。
年前的集也都变成了大集,集上的物品也最丰富。忙了一年的人们,不管天气多冷,哪怕冰天雪地,谁也不愿缺席,生怕错过了该买的年货。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怀揣着为数不多的钞票,放松了一年来疲惫的身心,在人山人海的集市上逛着、买着,要价声还价声声声入耳,好不热闹。孩子们放了寒假,也都跟着大人赶集,纯粹是凑热闹,他们看见什么都新鲜,见了吃的都眼馋。这时大人们会豪爽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钢蹦,买一串冰糖葫芦,或者一把糖块,让孩子们高兴地眉开眼笑。
大集最热闹的地方是鞭市,卖鞭的小贩们汇集于此。为了推销自家的鞭炮,人人“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他们大声炫耀着,时不时地燃放一挂爆竹或一个炮仗,吸引人来购买。从早到晚,鞭炮声响彻云霄,不绝于耳。孩子们到了这里就拔不动腿,被眼前的热闹场景感染,高兴地手舞足蹈,直到大人们买齐了鞭炮,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鞭炮是过年必需品,哪怕日子过得再难,家家都要买一些鞭和炮仗,小年、上坟、除夕、过年、破五和正月十五,都要燃放鞭炮。这鞭炮不仅庆祝辞旧迎新,而且寄托着来年的丰盈和期盼。
要说最忙碌最繁琐的当属过年的准备工作。大人们计划好了每一天要干的事情,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整个腊月,最忙最累的要数母亲。首先是筹备吃的,粗粮细粮搭配准备,要够吃出正月。为此,天不亮父母就起来推磨磨煎饼糊子。推完磨,母亲顾不上休息,就支鏊子摊煎饼。摊煎饼是个累活,母亲趴在鏊子窝里,机械地重复着那几个动作,烟熏火缭,从白天摊到晚上,累得都直不起腰,十分辛苦。腊月里,至少要推四次煎饼,摊好的煎饼放在浅子里,用包袱盖着,比平时多了两倍。
接下来,就是蒸饽饽、蒸年糕、蒸枣山、蒸面鱼、蒸包子、蒸团圆饼,这些年年都是必做的。那时蒸面食都烧柴火灶,用大铁锅,母亲为过年要连续蒸几锅,往往还得打夜班。到了腊月二十八,父亲杀了鸡,母亲便开始炸鸡、炸鱼、炸肉、炸丸子,每一样都是母亲亲手操劳。虽然生活不宽裕,但父母却竭尽所能,把过年的食品准备的丰富多彩。用父亲的话说,一年就这么一回,平时可以省吃俭用,过年不能亏了孩子!尽管如此,这些肉食也只能在大年夜做着吃,主要用于招待年后来的亲戚,直到最后一拨亲戚都来过了,剩下的我们才能做着吃。
记忆中最深的还是炸肉丸子。母亲换上一身旧衣服替代围裙,坐在灶台前,待锅中油温加热后,放入丸子,瞬间热油沸腾,锅里发出“吱啦吱啦”的声响,屋里顿时飘满了肉香。我站在一旁,两眼盯着锅里翻滚的丸子直咽口水。母亲见状,便捞出两粒炸熟的丸子要我冷透了吃。我哪里等得及,便将一粒丸子填进嘴里。由于太烫,我用舌头快速搅动丸子,丸子在嘴里打着滚。我一边哈着气,一边大口咀嚼,吃得嘴角流油,心满意足。
母亲还有个拿手菜是做“蒸鸡白菜”,这是过年的必备菜。母亲将两只杀好的公鸡放入大锅,然后把白菜一叶一叶地覆盖在鸡身上,再放入海带、蘑菇等,加上八角、桂皮、花椒、油盐等佐料,细火炖熟为止。将炖好的“蒸鸡白菜”捞在一个大盆里,放在院子里冻着。这么一大盆菜,既可凉吃又可热吃,来了客人盛上一碗,是一道美味可口的菜肴。
豆腐在过年的食谱里也必不可少,每年母亲都做一包豆腐。把黄豆淘净,清水浸泡一天一夜,用石磨磨出豆汁,大锅熬成粗豆浆,然后再用特制的布兜在专用木床上反复挤压出精豆浆,精豆浆煮熟后再加入卤水即成为豆腐脑。母亲将豆腐脑倒入筛子的笼布里,上面放一个盖垫,稍作挤压后,再在盖垫上放一大盆,盆里装满水,几小时后,一包晶莹剔透,质地柔嫩,入口即化的豆腐便做成了。
腊月里,除了忙吃忙穿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扫屋”,家家户户大扫除,干干净净迎新年。全家人一齐动手,把屋里的东西搬到院子里,搬不动的就用塑料布盖好。那时没有厨房,屋里垒着灶台,常年烧火做饭,烟熏火燎,挂满了灰尘。父亲找来一根竹竿,把扫帚绑在一头,披着一件旧衣服,再戴一个苇笠,把旯旯旮旮都打扫一遍。然后,母亲用浆糊把两间卧室的墙壁贴满报纸,窗户也糊上了一层白纸,物品擦拭后重新进行摆放。经过这一番操作,整个屋子焕然一新。然后就是洗被子,洗床单和攒下的脏衣服。那几天的上午,女人们就像约好了似的,聚集在村头的小河边,一边啦呱,一边洗衣物,也别有一番风景。
虽说忙年是大人们的事,但孩子们也参与其中,力所能及地帮着父母分担家务。姐姐最大,那时也不过十四、五岁,她就给母亲打下手,烧火、做饭、洗衣、推碾,样样都干;哥哥和我就负责抬水、扫街、推磨、垫猪圈;妹妹还小,也在母亲的吩咐声里,干一些撵鸡赶狗的事情。当然,大多数时间,我们还是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尽情享受过年的快乐时光。
除夕这天,是家家户户贴对联、贴挂门钱的日子。对联是父亲几天前就写好的,挂门钱是从集上买的成品。吃过早饭,父亲就张罗着贴对联,我和哥哥提浆糊、抻对联,父亲站在凳子上粘贴,贴完对联再贴挂门钱。忙活半天,对联贴好了,一出门就见“出门迎喜”,一抬头便见“抬头见喜”,屋檐下飘着五颜六色的挂门钱,甚是好看。就连粮囤、面瓮、柜子、水缸、石磨,甚至枣树上都贴着“春”“喜”“福”等吉字,还有倒着贴的“福”字,寓意“福到了”。贴对联也有讲究,什么地方贴什么对联,如果贴错了位置,意思就错了。有一年,村里一户人家贴对联,由于不识字,把“好大肥猪”贴在了睡觉的炕头上,而“身体健康”却贴在了猪圈的栏门上,在村里闹出了大笑话。父亲经常拿这事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告诫我们没有文化很可怕。贴完对联接着贴年画和剪纸图案,把四间破旧的老房子装扮的既喜庆又漂亮。
年夜饭是一家人最期盼的,也是过年的重头戏。午饭后,母亲和姐姐就着手准备年夜饭。她们先是剁馅、和面包饺子,接着便准备晚饭和年夜饭的食材;我和哥哥根据父亲的吩咐,把水瓮抬满了水,猪圈也垫上了一层干土和草木灰;父亲则把院子和门前大街打扫的干干净净,大红灯笼也挂在了院子中央……万事俱备,只等过年。
我们这儿,年三十晚上要吃两顿饭。第一顿即晚饭,但饭菜也很丰盛;第二顿在凌晨两点左右,即年夜饭。吃过晚饭,父母让我们早睡早起,而他们仍在拾拾掇掇。
我的老家有过年“发纸末”的习俗,即年三十晚上祭祀天地神灵。也不知睡了多久,我们被父亲从睡梦中叫醒。哥哥和我睡眼惺忪地跟着父亲“发纸末”。我们把贡桌摆在院子里,将供品和刚出锅的饺子放到桌子上,焚香烧纸,燃放鞭炮,磕头祭拜。那时村里极少有钟表,人们不好掌握时间,但只要有一户“发纸末”的,就像传染似的,一家接一家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顿时,全村鞭炮齐鸣,新的一年来到了。
“发纸末”结束后,接下来就是吃年夜饭。父亲把早已做好热在大锅里的菜肴,像变戏法似的摆了满满一桌子。这些都是我们平时吃不到的,既丰盛又美味。母亲也把一直藏着的糖块、葵花籽、炒花生拿了出来,让我们随便吃。
过年期间的禁忌也很多。从我记事起,父母就再三叮嘱,过年光说吉利话,不能说“完了、死了、破了、坏了”等带有丧气倒霉意思的话,即使谐音也不行。比如蒸饽饽裂了要说笑了,包饺子面不够了要说剩馅了,打碎了碗要说岁岁平安,生怕触了霉头,影响来年运势。年夜尤其不能用剪子,因为它和“减子”谐音,所以父亲会把剪子藏起来。过年期间,父母会一反常态的宽容,即便孩子们做错了事,也不会打骂训斥,让年味过得无比温暖和甜蜜。
大年夜,全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一起吃着年夜饭,由于被叮嘱过了,我们说话都轻声细语,生怕说错了话,惹父母生气。 吃完年夜饭,母亲这才拿出做的新衣服,让我们换上,饭前不让穿,是怕吃饭弄脏了。新衣服也不是年年都有。记得有一年,母亲没给我做新衣服,我赌气赖在被窝里不起来,最后父亲给了五毛钱我才欢气。那时小不懂事,现在回想起来仍感羞愧。
穿上新衣服,哥哥和我便给父母磕头拜年,问候父母“过年好”,父亲会把早就准备好的“磕头钱”给我们。女孩子不用磕头,但一样有“磕头钱”,虽然不多,却饱含着父母对孩子们的祝福和希望。
天还没亮,街上拜年的人群已络绎不绝,我们也加入到拜年的队伍。首先来到同住一条街的大爷家,给大爷大娘拜过年,再给本族的长辈们拜年,然后便挨家挨户去村里长辈家拜年。拜完年,已近中午,回家吃完饭,便开始了我们的自由玩耍时间。
正月初二开始出门(走亲戚),那时没有交通工具,出门全凭两条腿,一天只出一个门。因此,你来我往,要持续到初十左右,不像现在,开车一天能出三、四个门。正月初五过五末日,早上要放鞭炮吃饺子;正月十五是元宵节,除了喝酒庆祝以外,村里还要搞一些踩高跷、扭秧歌之类的节日表演,非常热闹。过了正月十五,新年才算过完,庄户人家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现在,我们正处在一个“应有尽有”的年代,尽情享受着天天过年般的幸福生活,但小时候过年的那些记忆,像一坛尘封已久的老酒,越久远,越醇香,越难忘!
2024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