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一个腊月二十八的日子,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叫醒了我。
我弓着身子,揉了揉眼睛。余光下,我瞧见母亲正在穿衣。我扭过头瞥了一眼弟弟妹妹,他们蜷缩在被子里,眼睛闭着,牢牢地。
窗外的寒风正猛烈地撞击着屋子,发出“呜呜呜”的哀鸣声。我感觉整个屋子仿佛都在晃动,耳畔也时不时传来门窗“吱呀呀”的声响。
今天是母亲年前最后一次赶集。昨夜她就嘱咐过我,明早要带上两箩筐的花生和一篮鸡蛋去镇上换钱,是要早些去的。
我知道,这是我们过年全部的“好货”了。
母亲又要用鸡蛋换钱了,我们家已经好久没吃过鸡蛋了。母亲说鸡蛋是用来换香油和肉的。吃了蛋,过年就吃不上肉了。
平时,都是舍不得吃的,只能一个两个的攒着,留着……
当我穿好衣服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堂屋收拾了。我开了屋前的半扇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黑,以及扑面而来的破晓前的阵阵寒意。
是的,冬季的天,亮的就是晚的。
我倚着门,呆呆地望着黑漆漆的天。这个早晨,可是太冷了。
我还在出着神,母亲突然叫了我一声,让我拿着桌上篮子跟着她,别掉队了。我惊了一下,赶紧小跑着,紧紧地跟在她后面。
这几天总是下雪,路两侧的雪已经堆得高高的。
我左手携着篮子,右手揽着它,往胸前靠着,就像是带着一筐子宝贝,总是蹑手蹑脚地走着。我知道因为这该死的地,我可得小心点,要是被这份湿漉漉给绊倒了,那这个年可就全完了。
好歹,路中间已经被人走出来一条浅浅的沟。我就顺着沟慢慢地,静静地跟在母亲身后一步步地走着。
母亲肩上压着扁担,一前一后两个大箩筐,里面是满满的花生。
雪地里走路,脚步声好像额外大似的,鞋和地面总是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母亲肩上的扁担压得低低的,每走一步,扁担就一弹一弹的,抖动着,就好像在她的肩头跳舞一般。
箩筐是扁担的舞伴,“咚咚咚”的脚步声是舞会的伴奏。它们互相配合着,仿佛参加着这冬日里的一场盛宴。
天刚有一点蒙蒙亮的样子,我和母亲已经走到了桥头。那是去往镇上必经的路。
远远看去,我隐约感觉桥头上有几个人影,凭着空中点点的弱光,若隐若现的……
我一下子就叫住了母亲:“妈,桥上好像有人。”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便躲在了母亲的身后。
母亲听着我略微带着哭腔的语气,又因我突兀这么一说,她也着实吓了一跳。
母亲瞧了瞧桥头,黑暗中她好像努力地眨着眼睛。大约过了几秒钟,我听见她舒了一口气,便安慰着我说:“桥上是你幺婶,别怕。”
那一刻,在母亲的语气里,我真切地体会到她透露出的那一份转危为安的庆幸。
可能桥头的人,也听到了我们说话的声音吧,也慢慢向我们走来。
伴随着踏雪的“吱吱”声越来越近,黑夜里渐渐显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桥上的人是幺婶。
原来幺婶也是要卖鸡蛋的,得知母亲今早去赶集,就约着一起做个伴。
一来恰好顺路,二来互相搭个伴,在这黑夜里行走,彼此胆子也大些。
母亲其实是和幺婶约了地的,雪地难行我和母亲便耽搁了,谁知道幺婶久等着没见我们,竟向我们这边迎了过来。
这才在桥头上遇到,可是吓到我了。
母亲见到幺婶,也是好一顿数落。
幺婶倒是没当回事,还笑我们就这点胆子,怎么敢走夜路呢。
和幺婶碰面后,我们继续着赶路的进程。
十几里的路,可是一点都不敢耽误的。
快走到集市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大亮了。
两侧的树枝上满是银甸甸的雪,白的晃眼。
母亲与幺婶找了一块空地,就将身上的担子卸了下来。母亲接过我手里的篮子,她们要开始她们的售卖了。
太阳出来了,雪花开始有了融化的痕迹。
屋后瓦檐上的冰锥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答答答……”就像刚上学堂的孩子数数一样。
虽说出了太阳,但是化雪的时候却是额外的冷,我丝毫没有感受到阳光照耀着身上的温暖,可能冬阳就是如此吧。
幺婶和母亲开始叫卖了,我静静地站在她们身后,看着来往路人,祈祷着母亲可以早些卖完。
“洋糖……热粽子哦,洋糖……热粽子哦”我又听到这个熟悉的叫卖声了。
我陪着母亲来过集市几次,每次都能看见她。
那是一个满是白发的老太太。她的左手总是挽着一个竹篮子,上面盖着一层衣服,竹篮子上用棉线吊着一块粽子。
绿油油的粽叶煮熟后,现着灰褐色的样子。伴随着她走起路来,粽子也是一晃一晃的。
她的叫卖声也是最特别的。即使很多年后,我依旧清楚地记着。
“洋糖……热粽子哦”,记忆里她总是要把第二个“糖”字拖得长长的,现在想想,真有一种抑扬顿挫的感觉,很好听呢。
街上的孩子,也会跟在她后面,学着她叫卖的语气和样子。
“洋糖……热粽子哦,洋糖……热粽子哦”的叫喊着。她不会生气,也不会理睬他们。
说真的,从天黑到天亮,赶了十几里的路,真的又累又冷了。这时候有着一块热粽子,蘸着洋糖,吃进嘴里。
那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我心想着。
但是,我只能看着她在我的身边叫卖着走过。
我知道,母亲何尝也不是这样的呢,所以我不能说。
在她们的身后那一刻,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遍的为她们祈祷着。
即使卖了多年的货,母亲却始终不是个外场的人,做事情也总是唯唯诺诺的。幺婶和她一起卖货,总是要幺婶吆喝的。
幺婶也总是告诉母亲,要拿出精明能干的样子来,声音要响,嗓门要大,要不谁来买你的。
但母亲总说自己是个不场面的人了,实在学不会这些了,这辈子是注定做不得大事的。
后来,幺婶也不在说母亲了,只是每次卖货都会带着她。
我们运气还算不错,不一会儿母亲的花生已经卖的少了一半。
镇上的人总是这样的,买半斤花生,也是要好好看着称的,可不能吃亏少了的,称完也是要和母亲要些花生的。有的人买完,嘴里嘟囔着再送些,还没等母亲说话,他们便抓着一把花生笑眯眯地快步跑开了。
是的,镇上的人是这样的,母亲说因为他们都是有钱人啊。
但是,幺婶在母亲身边的时候,可不会惯着他们,她是要制止的。
母亲却总是由着他们,让他们越来越大胆。有一次,一个“有钱人”竟然多要了快一斤的花生。
幺婶知道后,硬是从手上抢了回来。
“哪有你这么卖东西的,人人都来要的话,干脆全白给了。还卖啥啊。”
听了幺婶的一段说教,母亲也是咧着嘴,不说话。
“你这鸡蛋,怎么卖的?”说话的是一位高大的男人,他站在母亲面前,挡住了投射过来的太阳光。冬日里仅存的一丝暖阳也不见了。
母亲赶忙招呼着:“这鸡蛋三分钱一个,大哥你要多少。”
男人弯着腰,端详着篮子里的鸡蛋,用手拿了几颗看了看。“这鸡蛋挺好的,这一篮子我都要了吧,一共多少啊?”
母亲欣喜着说道:“大哥,篮子里一共有五十枚,你要的话,我都给你装起来。”
男子也很爽快,随手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五毛钱给了母亲。随后他拿起腰间的布袋,叫母亲给他装起来。
母亲接过钱后,便当着男人的面,一边数鸡蛋,一边向袋里送着。
“……四十,四十五,五……”母亲顿时语塞住了。此时,瓦片上的一滴水溅在我的脸上,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
男子看着母亲说道:“你这怎么回事啊,就四十九个鸡蛋,你这么说五十呢?还好叫你数了,要不你不是在框我吗?多框我三分钱呢”
母亲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顿时一张脸便红了,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的,大哥,真不是我框你,我数的好好的五十枚,这怎么就四十九了?我也不知道呢?”
我站在母亲身边,依旧低着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男子嘴里还在数落着母亲的不是,说母亲在故意骗他什么的。
男子一直在说着,母亲慌得不知道怎么办了。
见到男子喋喋不休的样子,幺婶对母亲说道:“刚刚地上掉了个鸡蛋,在我脚后跟,我以为是我篮子里的,就捡了起来,少了一颗是吗?看来是你篮子里的。”
话刚说完,幺婶便在自己的篮子里拿了一颗鸡蛋递给了男子,便又对他说道:“快过年的,你这大哥说话也太厉害了,谁会故意框你啊。这不是鸡蛋掉地上,没看见吗。知道少了,还敢当你面数给你看啊。哪怕就真的是少了,会把钱还给你。不会多要你这三分钱的,你放心。”
男子看着幺婶的样子,感觉不太好惹似的,也没在说啥,转身便走了。
幺婶看着母亲问道:“怎么回事,在家数错了吗?”
母亲也纳闷:“我不知道啊,我数的好好的五十,怎么会少了一颗呢?”
幺婶说道:“肯定你数乱了,或者看差眼了。你是不是晚上数的,肯定看不清,搞错了。”
母亲也说道:“那可能是的,我明天回去还你一个鸡蛋。”
幺婶摆摆手:“哎呀,一个鸡蛋还还啥啊。算了算了吧。”
母亲和幺婶说着话,我始终就那么站在他们身边,默默的。
又过了一会,幺婶和母亲的东西终于都卖完了。
母亲招呼着我,说要和幺婶去买点年货,肉和菜什么的,是要过年回去吃的。
她又给了我五分钱,嘱咐我去买点糖带回家,弟弟妹妹过年是要吃的,没有是要闹得,当然也有我的份。
那时候,五分钱就可以买到了满满一口袋的糖,买到一个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刻。
在去店里买糖的路上,我再一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洋糖……热粽子哦,洋糖……热粽子哦”,那一刻我从未如此的感受到一份渴望,一份如此坚决的渴望。
洋糖热粽子,到底是什么味道的?
我跑到叫卖者的身边,那一瞬间仿佛用了一生的勇气。问道:“这个粽子几分钱一个啊?”
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她当时伸出一只手在我面前比划着:“五分钱一个。”
白花花的糯米,夹杂着粽叶的清香,再蘸上洋糖,会不会很甜,很好吃呢?
但是,我却转身离开,再一次看着她在我身边叫卖着走去。
因为我明白从始至终我都不单单是一个人。我去店里买了糖后,和母亲便开始了回家的路程。
那个时候的孩子在看到母亲从集市上回来的时候是最开心的。
他们会从很远很远看见母亲的那一刻,就迎了上来。
追赶着母亲,和她要糖吃。
那一天,我和母亲回来的时候,弟弟妹妹也是如此的,他们刚看见我们的身影,就远远地跑来了。
母亲告诉他们,给他们带了糖,就在我的口袋里。
他们听了便围绕着我,一遍遍地叫着“哥哥,哥哥。”
我把口袋里的糖拿了出来,分给了他们。
但母亲不知道的是,那一次我没有留下一颗糖给自己。
因为那一次我心里有着深深的歉意和自责……
一天后,便到了年三十,除夕了。
父亲和母亲又是一大早便起了,他们开始忙活着新年的事宜。
今天弟弟妹妹也嘈杂不睡了,除夕了,小孩子最快乐的一天到了,他们都兴奋的睡不着了。
父亲和母亲在忙着,我也丝毫没有闲着。因为我是老大,所以总是要帮父母干活的。
望着屋外的弟弟妹妹,我很羡慕他们,除夕他们可以愉快地在雪地里玩着,而我却要帮着父母忙来忙去的。
但是,那一天作为老大的好处也来了。
那就是,每年过年母亲会给我做一件新衣,只是我一个人的新衣。
后来我想想作为老大,好像就这么一件好事了。
自然地,我的旧衣服就会顺理成章地交给老二了,老三则又会穿着老二换下来的衣服。一年又一年的也是如此。那时候,村里每一家好像也都是这样的。
我还记得那段日子里,流传着一句顺口溜“老大新,老二旧,缝缝补补到老三。”
母亲拿出新衣让我换上,但我穿上新衣那一刻的喜悦,抹平了过去一年里所有的艰辛。
下午的时候,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着晚上的年夜饭。
她也不会再叫我留在家里帮忙了。她知道我想出去找小伙伴玩,每一年的除夕都是这样,下午她总是不会要求我的。
除夕的下午,我穿着母亲做的新衣,在村子里来回晃荡,好像在现摆着什么一样。
那一天,村里的孩子都是的,他们都穿着新的衣服。那是村庄里最热闹的新年,是真正的新年。
我和村里小伙伴玩了很久,不知不觉天渐渐暗下来了。
该回家了,我们互相道了别,各自往家里走着。
在路上,我迎面碰见了村里的两个小孩子。他们其中的一个手里拿着粽子,大口大口地吃着。
是的,我认出来了,是那个洋糖热粽子,我心心念念的洋糖热粽子。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还学着叫卖声。
“洋糖……热粽子哦,洋糖……热粽子哦”声音很响亮,一直围绕着村庄的上空。
我看着他们在我身边走过,再一次,我再一次看着它从我身边走过了。
待他们走后,我转身走到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
我抬头环顾着四方。在确定没人后,我悄悄地从新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颗圆晃晃的东西。
是的,那是一颗鸡蛋。
那一刻,我靠着巷子里的墙,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抽泣声……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家门口,里屋里父亲不知去哪了,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着,弟弟妹妹依旧在打闹着。
我悄悄来到鸡舍,瞒着所有人,将口袋里那颗藏了两天的鸡蛋悄咪咪地放在了一方稻草里。
此时的鸡窝里,还有着一颗今天刚下的蛋,我微微笑着。
当我再一次从鸡舍出来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天空竟下起了雪。
簌簌的雪花,在灰暗的天空中纷纷落下……
我站在鸡舍的门口,我听见了母亲叫我的声音,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了。
我久久地站在屋前,里屋的橘黄色灯光透过门框,缓缓地照射在屋外的雪地上。木门上新贴的年画娃娃,也被光芒轻抚着,红彤彤的。
弟弟看见了我,着急地招呼着:“哥哥,别愣着了,快来吃饭啦……”
我回应着,微笑着,顶着满头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