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向后仰倒的一瞬间,他又看见了那一钩月牙儿,纤纤娟娟,倏忽被阴云遮蔽了。
沙上鹭
与他初见,应是七八岁,我抢了他一块桂花糕。
父亲常赞叹他有大才,邻人也都称他为神童,我吃着抢来的桂花糕,却觉得他不过是个小傻子,自己的桂花糕被抢了也只会呆呆地愣着。
看在桂花糕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他做小弟吧。
又一日母亲忙着给弟妹换洗尿布,我趁其不察偷溜出去玩耍。拐个弯却看见小傻子被一伙小孩儿推搡着,我心下大怒,不长眼的小崽子们竟然敢欺负我小弟,我这样想,也这样喊了出来,小崽子们见到我一哄而散,我得意洋洋,满意转身,不满意地发现小傻子还是一副傻愣愣的样儿。
“喂,小傻子,我收你做小弟,你高兴傻了?”
他只顾盯着我瞧,也不说话,搞得我不大自在,嘟囔道:“亏了亏了,小弟是个傻的。”转身要走,衣裳却被拽住了。
“这个,给你。”他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纸包,小声道:“桂花糕。”
我打开纸包,“扑哧”一声乐了,那桂花糕已碎的看不出模样,只是那一丝微微的甜香味儿却在我心头缭绕了许多日,许多年。
不久,父亲发现了我成日里偷溜出去厮混的事,将我圈在房里不许外出。我不耐于读什么女戒,常偷偷寻了父亲案上的书来读。
读着读着我还读到了小傻子的诗文!我讶异地发现竟然不错呢!这时我才想起来他的“神童”之名。我越读越觉得写得很好,于是决定不再叫他小傻子了,叫他的大名鲍照吧!
我很想告诉鲍照我读到了他的诗文,很想告诉他我的感受,可是父亲太严厉,我总也找不到见他的机会。
如此过了几年,儿时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趣味浮影似的淡去了,只有鲍照的诗文还常摆在父亲案头,也在我心里占着模糊的一隅。
无事可做之时我常托着腮看庭中葳蕤或者破败的草木,瞧天上变幻惊掠的白云飞鸟,瞧着看着无聊着,便也常无端地生出些寂寥闲愁,也常就着这闲情写下些或兴叹寄怀或无病呻吟的闲诗,这时我也总会想起那个叫鲍照的小傻子,想叫他也瞧瞧我的诗,就像我读他的诗那样。
我到了婚嫁之龄了,不过是十二岁。母亲告诉我父亲已经应了我的亲事,是鲍照。
我的心砰砰砰跳着,这是令我完全始料未及的,让我一时心绪纷乱如麻。
到了出嫁那日,母亲抱着我痛哭了一场,我知晓母亲的担忧,鲍家贫寒,她担心我受苦,也担忧我所托非人,误了终生。
提线木偶似的完成了仪式,坐在榻上我还是拿不准怎么同他相处,唉,鲍照可是我小弟。
有人在我身侧坐下,透过鲜艳的盖头缝隙,我看见了他的鞋子。
“文姬……”他掀开了我的盖头。
我应了一声,抬头看他,几年没见,怎么还是傻愣愣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失望,暗暗安慰自己道:没关系,人本身是很聪明的,看着傻一点就傻一点吧。
我乱七八糟想着,等着他说话,他却没了下文,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然想起上花轿之前自己也不知为何揣进怀里的诗,恰巧在此刻派上用场,就摸出来递给他:“喏,看看。”
他接了纸,念道:“沙上一水禽,鼓翼扬清音。只待高风便,非无云汉心。”
他默了默,忽然执起我的手道:“文姬,谢你知晓我的心。”
我“扑哧”一声乐了,纷乱的心绪忽地消散了,虽然过了多年,可他仍是我的小傻子,那个桂花树下的少年。
母亲不必为我担忧,时间会给我答案,他会向我证明。
五年后,我为他收拾了包袱,打开了院门——
画上仙
“吱嘎——”
天色微亮,我快步去管事那儿领了钥匙,开了府中偏门,不多时,刘四儿也打着哈欠过来了,他冲我点点头,我对他笑了笑,我俩就一左一右地守在门边。
临近晌午,远远地来了个人,我眯起眼打量着,离得近了,我才看清这人一身旧衣,头戴一顶漆纱笼冠,背着个变了色的书笈,一身风尘仆仆,瞧着是个穷书生。
他停在王府门前,抬头认了认门上的匾额,便对我们拱手道:“在下鲍照,仰慕临川王久矣,特来拜见,还请两位通传一声。”
我客气问道:“先生可有信节?或是其他什么信物?”
我虽然这样问了,心里却并没抱有什么期待,毕竟这书生瞧着是这么的落魄。
果不其然那书生一愣,道:“此物……没有,不过,”他露出点笑,补充道:“我倒是有些诗文,想请大人一览。”
这样的人我们见的多了,连信节也没有的,多是王府先生们说的什么……对,庸人拙士,自命不凡还妄想一飞冲天。我还没有说话,身旁的刘四儿就极为轻蔑地道:“你以为我们王府是什么地方,就你这样的也配求见我们大人?”
自称鲍照的穷书生听了这满是鄙薄的话,竟没有生气,他捋了捋袖子,叹了一口气道:“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
我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拦住了他,“先生留步。”
这书生笑了一笑,从箱笼里掏出一沓纸,写满了字。我匆忙接过转身进了府内。
这书生确实有本事,我虽不知他以何打动了大人,却能看见二十匹帛的价值。大人留下了他。
鲍先生自此成为府上炙手可热的新贵。刘四儿害怕自己先前的出言不逊招来先生的记恨与报复,自然,像我等贫贱之人大都不愿将落魄之貌轻易示人,更何况鲍先生这种贵人。刘四儿的惶恐我看在眼里,只宽慰他道先生看着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我是随口安慰,鲍先生却真的从未寻过什么麻烦。刘四儿宽心不久又道我不愧是读过书的,竟能看出贵人来,艳羡我也许能得些什么好处,我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酸意,笑他多想。鲍先生本与我们不同,就如画儿上接受供奉的神仙,人参拜虽是心怀愿求,然而纵使仙人不应,又岂可心生怨怼?我等行至香案之前,唯却步而已。
我终日守在府门前,鲍先生的事倒也听得不少。我知他深受大人器重,常听人说大人又赏了先生什么财物,听人说先生又得了大人擢拔,听人说先生又作了什么诗篇文赋引得什么贵人前来拜访。我偶然得见先生与人谈话,眉宇间神采飞扬,一袭素简青袍遮不住通身的自信与傲然,再不见那日被拒的狼狈。
不过时日久了,我倒是发现有些先生对鲍先生很有些不满,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背地里议论鲍先生,说什么沽名钓誉、傲慢不逊,诸如此类。鲍先生的确总是独来独往,可我总觉得不是这样的原因。
有一阵子没见鲍先生,我状似无意间向我做管事的表叔问起,却得知鲍先生竟是触怒了大人,被拘禁了。具体原因却是不清楚。我心头一跳,想起之前无意中听到的闲言碎语。
又过了些时日,先生解禁,往来之间举止淡然,神色自若,竟无一丝怨愤。
后来先生随大人赴外任,我就没了先生消息。
再后来大人薨逝,先生为其服丧三月后悄然离去。
自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梅花落
世人皆道我王僧达声色犬马、荒诞不经,这么说,也没错。人生在世不过光阴几载,自然是怎么快活怎么来,谁不是这样呢?就是那所谓名士大儒,据我所见,也多是道貌岸然之徒,那些虚伪的面孔实在令我作呕。
除了鲍明远。
他是个怪人。
我从未见过如此之人。明明是个低等士人,明明也向往富贵荣华,明明除了才华一无所有,却偏偏表现出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像小孩子一样——
不识人间险恶。
无论是置身笙歌鼎沸的筵席之中,听着人阿谀奉承,看席间众人花样百出的丑恶嘴脸,还是参加所谓名士之宴,听他们高谈阔论、自命清高,又在酒酣之后露出与纨绔蠹虫一般无二的丑态,百无聊赖时我也想,他为何不对我曲意逢迎?像其他很多故作清高的人一样欲拒还迎?他以为所谓才华是比象箸玉杯、衣轻乘肥更实在的东西吗?
不,错了。
我冷眼旁观着鲍明远的失意、苦痛,我在黑暗里张开双臂,不无恶毒地迎接他的堕落。
可是他说:“僧达,我知你不愿如此。”
你怎知我不愿?我反诘道,放鹰走犬不好玩吗?侯服玉食不快活吗?受人吹捧不畅快吗?
鲍明远只微微笑着,眼里却沉着一抹哀伤。
那神色宛若利剑,刺得我仓皇而逃。
我赴任义兴太守,决计继续做我的风流浪荡子。
元嘉二十九年,鲍明远自建康而来。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元嘉三十年,太子刘劭弑帝自立,武陵王刘骏自江州率众入讨。
我与鲍明远在书房谈了半日,我从未见他如此激动。
“世族沉疴或可一举拔除,僧达,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我决定自候道南奔,追随武陵。
刘劭伏诛,孝武帝军平定京邑。
除了皇帝,我没有看到任何改变。
鲍明远除海虞县令,而我,授尚书右仆射、征虏将军。
人皆恭贺,道不愧为名门世族之子。我回笑道:“哈,我琅琊王氏乃江左第一高门,此职尔尔,有何可贺?一二年间我自可为宰相。”众人皆惊,独我畅快大笑,惊起檐上雀鸟。
我一年五迁,后出为吴郡太守,又免官,又为临淮太守,我毫不在意,只管醉心玩乐。
鲍明远迁为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他来信中不乏激动与期冀,我只是微微一笑。
我入狱了,谋逆的罪名。路琼之来观看我的落魄,他说了一大堆,我也没注意听,总之就是报我先前说他太爷爷还是哪个祖宗是我家车夫这事的仇,我又没冤枉他,真是小心眼儿,我在心里下了定论:路家上到太后下到这个小崽子没一个好东西。
我不理他,只打着拍子唱道:“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结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既然你说“虽千万人,吾往矣。”那么鲍明远,我祝你,前程明远,得偿所愿。
尾声
迁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的时候,他真的以为他要得偿所愿了,可正如好友王僧达所料,一切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幻而已。
他不认,但他无可奈何地迷茫了。
我该……何去何从?
去永安,去吴兴,去荆州,走吧。
身如转蓬,心若浮萍,他乡非我乡,何处……是归处。
还乡之梦未醒,他却收到了一纸苍白的信。
信上寥寥几句,只说他的妻子忽染重疾,不治而亡。
他呆呆地捧着信纸,茫茫天地之间,他这只于寒夜中寻求光明的鹭鸟,终是失去了自己温暖的窠巢。
数年兜兜转转,仍在荆州。
他已知天命,虽脚步未停,那些个心思终究是淡了。
战战兢兢汲汲营营,他想,是天意吧,我尽力了。
荆州城破,利刃刺进身体的时候,于朦胧之中他又望见那一钩月牙儿,亘古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