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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艳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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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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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雨滴答汇心河

童年栖居在钱粮湖农场良心堡。低矮的茅檐下,泥地为床。门前流淌的,是名为“悦来”的河。河面不阔,水色清亮,四季涨落如大地沉稳的呼吸。笨重的运货木船驶过,黝黑的纤夫躬身岸上,古铜脊背绷紧如弓,低沉的号子混着汗水融进河水,漾开沉重的涟漪。这号子,是悦来河粗粝的脉搏,也成了我童年记忆里低沉的背景音。

尤爱檐下沟渠中乍生乍灭的水泡,晶莹玲珑,如雨丝编结的幻境。常蹲踞檐沟边,小手撩拨追逐,衣裤尽湿沾满泥泞,母亲嗔怪的尾音总追在身后。这清浅嬉戏,是我与水最初的亲昵,是生命被雨水吻过的印记。

十岁那年,随父亲工作调动,举家将迁。临行前夜,大雨滂沱。我蹲踞泥泞河沿,痴看雨脚急促砸向水面,激溅起无数细小的水泡,乍现即隐,如同星河碎裂的微光,纷纷坠入浊流。檐溜在陈年草茎木椽间奔涌,裹挟赭红泥沙,汩汩注入悦来河骤然浑浊的怀抱。水面浮沤拥挤推搡,像无数透明易碎的梦,在草根清苦、泥土腥膻与隐约汗咸的气息里,仓促上演又寂然破灭。这混合的气息,自此盘踞记忆深处,成了生命最初、带着湿意的潮信。

后来辗转于水泥钢筋丛林,听雨、看雨,竟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江南缱绻。

十六岁,如离岸小舟,顺高考潮水驶离故乡。卫校窗外,城市的雨陌生喧嚣,敲打着异乡的孤独。三年后,分配在汨罗江畔的汨纺职工医院,栖身于红砖黑瓦的工房小院。雨点敲打黑瓦,清越踏实,依稀唤回茅檐旧韵,似青春踏入社会的足音,笃定又惶惑。雨帘外若有一双慧眼,或能窥见雨巷中一抹红裙侧影——那是卫校女生初试风雨的倔强。

再后来蜷在都市单元房,听冷雨叩击空调外机铁皮,“咚咚咚——”,沉闷如蒙尘鼓。闭上眼,灰白铁皮却幻化成故乡黛色瓦檐或汨纺的黑瓦。于是,雨声陡然清亮:初时淅淅沥沥,似春蚕啮桑;继而哗哗啦啦,如万珠落瓷盘。蒋捷的《虞美人•听雨》蓦然浮现:“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我的“歌楼”,是卫校宿舍卧谈的夜雨;汨纺工房的雨声,则过早染上“客舟”漂泊况味。

我的雨,卡在城市冰冷夹缝,滤尽香艳暖昧与苍凉悲怆,唯余一片白噪音般的澄明,沙沙熨平日间心绪的皱褶。我是这钢铁森林里一名安静的听雨者,数着雨滴的节拍,把半生的故事谱成潮湿的乐章。

犹记一九八七年,赴湘潭口腔医院进修。每日吱呀呀蹬旧单车碾过晨昏。一次归途,猝遇倾盆大雨。胸臆豪兴勃发!披上明黄雨衣,蹬车闯入滂沱雨幕。车轮飞旋,碾过湿亮街面,溅起水花若银鲤踊跃。雨水顺额流进口角,舌尖竟尝到一丝清冽甜意。“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东坡吟啸穿透千年风雨,淋透那袭青衫与我单薄的雨衣。莽撞快意与古人旷达交融。这雨中飞驰,是职业求索的注脚,亦是独立灵魂的放歌。

亦深爱微风细雨时,独自荡舟湖上。橹声欸乃,搅碎一池云锦。雨丝如针,在湖面绣出千万细密酒窝。此景总将我牵回雨后暴涨的悦来河——浑黄河水漫过青石阶奔涌。此刻烟波深处,恍见童年蹲踞河沿、痴望水泡生灭的小小身影,隔着氤氲岁月,与我无言对望。这片刻宁静,是生活的喘息,亦是心河的溯源。

一九九一年,双胞胎女儿降生,生命之河欣然分叉。喜悦的浪花未平,九三年,我便如一尾逆流而上的鱼,排除万难奋力摆尾,游向北京口腔医院那深广的学海,知识的甘霖浸润着职业的根系。

一九九九年,心底再次回响起纤夫的号子。我决然拉起新的纤绳,从岳阳口腔医院的安稳堤岸挣脱,撑起自己门诊的一叶小舟,驶入未知水域的风浪。风雨,不再是诗意的背景音。

二〇〇一年,婚姻的舟楫猝然搁浅。生活的风雨骤然倾盆。我独自掌舵,载着两个年幼的女儿。门诊深夜的灯光,是迷雾中唯一的航标;窗外的雨声,时而如催征的鼓点擂在心上,时而如低哑的抚慰掠过耳际。蒋捷词中‘客舟’里的‘断雁叫西风’,终成切肤的孤寒与淬火般的孤勇。然,恰似童年烙印在心的纤夫号子,骨子里的韧劲成了最粗壮的缆绳,支撑我在雨打风吹中,将这叶小舟,稳稳驶过了二十六载春秋。皱纹里蓄着的雨水,每一道都是光阴刻下的坚韧勋章。

搬离悦来河数十年,它从未在梦中缺席。时而清浅澄澈,水泡玲珑如琉璃盏顺流而下;时而浊浪翻涌,咆哮漫阶。醒时常怔忡:是故乡河潜入旧梦,还是漂泊梦在心底豢养那条河?

直至某个暴雨如注深夜,躺卧异乡床榻,凝神倾听瓦上雨声,耳畔竟隐隐传来拍岸涛声——分明是悦来河,穿越千山万水与重重光阴,执着拍打我记忆的堤岸。原来心河深处,自有故乡水脉奔涌不息。

今年清明还乡,父母已相继安息悦来河畔坡地。金黄油菜花簇拥盛放,热烈喧嚣。然河道已被坚硬水泥严丝合缝镶边,水色灰绿滞浊,昔日船影号子,早沉时光河床。

祭扫毕,蹲踞冰冷光滑的硬化堤岸,目光在浑浊水面与远方菜花环绕的安宁之地间逡巡。童年檐下沟渠里、河沿泥泞中那生生灭灭的琉璃盏,那雨丝织就的温柔源头,竟再也寻不见踪迹。

细雨忽至,游人四散。我孑立雨中,看稀疏雨点徒劳撞击水泥河面,溅起微乏水星,瞬被漠然浊流吞没。

刹那间,无数画面轰然交汇:檐下生灭的琉璃盏;纤夫滚落的汗珠与号子;汨纺黑瓦跳动的雨珠;湘潭路上单车溅起的水花;门诊深夜蜿蜒的雨痕;东坡芒鞋浸润的春雨;坟茔旁雨中静默燃烧的油菜花海……它们交织旋转,汇成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生命洪流。

恍然彻悟:悦来河,何曾真正干涸?它挣脱地理桎梏,化作了真正的雨的精魂!它落在游子凝神的耳廓,融入东坡竹杖的纹理、蒋捷客舟的灯影,更浸润着河畔坡地上的永恒安息。檐雨滴答,河声潺潺,终将汇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澄明之境——那奔涌不息、滋养魂魄的,原是我们以一生行旅,在血脉深处开凿的永恒心河故乡。

这故乡,是茅檐滴落的旧梦与水泡;是红砖黑瓦的烟火;是纤夫号子里的坚韧;是卫校课桌前的憧憬;是诊室无影灯下的专注;是独自抚育雏鸟的羽翼;是血脉归处的黄土与黄花;更是心河之上,那场永不停歇的雨。

如今,看女儿成家立业,看外孙笑靥如花,看女儿在口腔医学领域继承衣钵、深耕不辍,这心河的涛声里,便融入了充满活力的新泉。蒋捷词中“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喟叹,此刻听来,已化为“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从容与丰饶。

与雨共老,是生命在风雨洗礼后沉淀的辽阔回响。

檐雨滴落,河声依旧。吾此生,无悔做天地间一名虔诚的听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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