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夏,高考甫毕,我懵懂踏入钱粮湖农场酒厂(层山)发酵车间做暑期工。蒸腾的暑气浓稠似酒醪,裹挟着高粱糜烂与新生的气息、酒精的微醺与劳作的汗渍。就在这混沌的背景里,我邂逅了他。
他常静立在巨大蒸馏塔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一件洗得发旧的白衬衫袖子随意挽在肘上,露出线条分明、被暑气熏成麦色的小臂。一个落榜少年,眉宇间却不见颓唐,反透着一股引而未发之气。轰鸣的车间里,人影绰绰,我们如同两条在各自水域里沉默游弋的鱼。工作不过是打杂,偶尔递送零件时,指尖猝不及防的一触,便会在十六岁的心湖深处搅动隐秘的潮汐。
辞工那日,夕阳熔金。我独行于酒厂红墙下,梧桐筛落的碎影里,一个颀长身影陡然转身——是他。他像是鼓足了勇气,将掌心托着一只潮湿的纸燕(票角被捻成翅形)递来,《第二次握手》的字迹在票背面晕染开,如同悸动的心。
老旧的影院里,吊扇徒劳搅动着陈旧的光影。银幕上,丁洁琼的泪水无声滑落,洇湿了泛黄的纸页,也悄然濡湿了少女的心扉。黑暗中,我紧攥着裙角,手心里沁出微凉,莫名悸动与慌乱交织。灯乍亮,人潮瞬间裹挟着我涌向出口。余光里,他的指尖似乎急切地想要穿过人群。然而,巨大的无措令我如惊鹿般撞入沉沉的夜色,仓促而青涩。将他,连同那句或许酝酿了整场电影的问候,一同遗落在身后喧闹的散场人流里。
转眼九月,卫校的秋天弥漫着福尔马林特有的清冽气息。翻动解剖学书页时,一页淡蓝色的信笺悄然滑落。字迹温柔而有骨力,诉说北疆风雪如刀,男儿志在四方,已决意投笔从戎。信纸上北疆的凛冽寒气扑面而来,字里行间鼓荡着男儿的豪情。我提笔回信,窗外高大的悬铃木正落下第一片金黄的叶子,笨拙地劝他复读——那个年代,考学似乎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最安稳前路。悬铃木叶子落进墨水瓶,染蓝了一滩犹豫——终究没敢写‘等我毕业’。
后来,他的信笺常引罗曼•罗兰的星火,试图点燃什么。而我,恍惚间总觉得他的影子在校门口、图书馆、操场边徘徊。周末公交站台,那熟悉身形一闪而过。
直至消息如石投湖——他参加了银行招工考试,那年头,是端金饭碗的好单位。凭俊朗与才识,他获了青睐。原来,他如风拂过我的世界边缘,而青春的自矜、学业的壁垒与那层未曾捅破的薄纸,竟让我们在同一城市的经纬上,完美擦肩。
音讯终断,如深秋愈飞愈远的雁阵,只余一个悬而未决的问号,在岁月长河无声飘荡——这是漫长的、无声的别离,弥漫着错失的惘然。
三十八年弹指一挥。那年冬日,因三分店至层山路段维修,我驱车行于南面窄堤。薄冰覆路,车身惊惶打滑,失控冲向对向车道!电光石火间,一辆黑色SUV擦身掠过,刺耳刹车撕裂寒风。惊魂未定,一个裹挟寒气的男人已怒冲至车旁,手掌如擂鼓般拍打车窗!我心虚地摇下车窗仅开一条小缝,副驾同伴惊呼:“是里里啊!”(后来才知,他刚送走肺癌晚期的亲人)堤上风声骤歇。车窗外那张盛怒的脸,瞬间凝固,旋即被惊愕冲刷殆尽。隔着霜花,目光穿透三十八年尘埃风雪,猝然相撞——终究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巧的是,一周后,再赴层山参加同学儿子的婚宴,车子碾过那道险堤。寒意依旧。堤下是吞没滩涂的洞庭野水,护堤险窄如悬丝。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蹦出,我轻声问副驾的她:“你人缘广,认识刘亚里不?”她闻言呆了几秒,猛地扭头,眼睛瞪得溜圆,不可思议地说:“刘亚里?不就是上周在这条窄堤上差点把你吓个半死、还把你反光镜撞歪了的那位‘暴脾气爷’吗?!”愕然!《枉凝眉》的旋律猝然撞入心扉——“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这窄堤,这湖水,这小小的层山镇,竟成了三十八年离散后命运迂回曲折的归途!
层山,层山。原来命运早将答案藏在地名里——我们的一生,注定要翻过无数层山才能相见。
席间,一个身影倚窗抽烟。烟蒂的红光在窗沿的瓷砖上轻凿,一点固执的明灭,如岁月深处不肯熄灭的余烬。
宴散夜深。窗外洞庭汤汤,裹挟碎冰与流年。那道窄堤悬于奔流之上,细若游丝,缘分被搓成堤上悬索,纹路里嵌满冰碴。它曾险险欲断,却在命运的急转弯处,被那场火药味的碰撞强行续接。
层山,目睹了别离,也勾连起散落的尘缘。
归家灯下,三十八载光阴奔涌。酒厂暑气里的触碰,梧桐荫下汗湿的纸燕,解剖书里瘦劲的蓝笺,公交站闪逝的背影,霜花车窗里的惊愕,婚宴明灭的烟火……所有碎片被名为“刘亚里”的时光之线串起,清晰而沉重。那帧少年时代未定格的“第二次握手”,像永恒的缺憾,悬于命运胶片。
层山的月光,再次照亮了这未完的章节。
这一次,心音清晰可闻。指尖映亮屏幕,拨通辗转得来的号码。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心弦。终于:
“喂?”
“刘亚里,”我轻唤,声音如风中悬丝微颤,“我是加夕。层山窄堤的事,还有卫校秋天的信……这些年,你好吗?”
电话那端,是长长的沉默。仿佛北疆风雪呼啸、蒸馏塔轰鸣、悬铃木叶落、窄堤刹车与心跳,尽数融于其中。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卸下千斤重担,拂去半世尘埃。
“好,”他的声音穿过电波,带着久违的温度,稳稳落定,“能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窗外,层山夜色深沉。两颗离散半生的心,隔着无形的窄堤,正无比珍惜地、小心翼翼地靠近。
电话忙音响起时,窗外飘来冬夜渔火,带着一丝酒糟的微酸,轻轻摇曳在层山的静默里。
层山,我们终于不再仅仅是“别离”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