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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艳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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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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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雾不曾迷旧路

1983年,十九岁的季风将我卷落汨罗江畔。小边山的空气里,终日浮游着棉絮与消毒水的混合气息,裹挟着青春特有的迷茫薄雾。作为新分配到汨纺医院的卫校生,我们几个女孩,成了庞大纺织森林里几竿初绽的青竹——那年月,大中专文凭是镀金的通行证,女生更似珍稀的萤火,在时代的纱帐里明明灭灭。

他借故探望室友,偏拣我值班的时辰前来。身形如岸上新柳,大学机械系的履历是别在名字上天然的徽章。当目光如线在厂区缠绕交织,我竟成了最不自知的茧中人。沿着开满淡紫蓼蓝的小径,晚风总把心跳吹成鼓点,花瓣沾着未说破的心事落在肩头,不知何来的暗香,霸道地弥漫心扉。

暮色四合,汨罗江畔,他脚步忽顿:“再喜欢一个人,我也绝不先开口。”江风骤起,灌满衣袖,血液奔涌的声响几乎震破耳膜,我只垂眼应和:“我也是!”理工生那点可怜的面子,在八十年代的月光下结成透明的茧。日子便在口是心非的薄冰上滑行,冰下暗涌着未出口的千言万语。蓼蓝花在暮色里兀自摇曳,将朦胧情愫织进每一条叶脉。

后来,他分配在外省的发小想调回汨纺,目光如梭,径直穿透人群锁住我。为避开那炽热的追逐,连白班的勇气也溃散了。某个夏夜,飞蛾在灯罩上扑出细碎剪影,窗外两个被月色抻长的影子如沉默的界碑——他竟陪着兄弟守在我平房外。低沉的劝解混着固执的嘟囔穿透窗纱。那晚的月光,将这场荒诞照得格外惨白,也映亮了所有未曾启齿的隔阂与心底的寒霜。

终于,他兄弟在樟树筛落的碎金里告别:“留在汨纺就去找他吧,他很爱你。”樟叶沙沙,如无数细小的叹息。“他若爱我,何须旁人代诉?”话音出口,指尖才觉冰凉。深知“兄弟”二字早在我们之间掘出天堑,那些阴差阳错,注定进退皆成绝境。相遇很美,离别亦然。

再后来,他妹妹成了我的同事。更衣室灯光下,她为我别上工作胸牌,指尖温热掠过我手背:“从前哥哥总念叨你,那时我总想,是怎样的人能让他把名字磨出光来?”惊雷在胸腔无声炸开——原来那些欲言又止的黄昏,那些刻意错开的视线,都是深水下的暗礁,在岁月里静默嶙峋。

可命运的纺车早已转动。记得那日,在落满夕照的厂区小路上,当我把婚讯说出口,他骤然停步。半张脸浸在浓稠暮色里,喉结滚动如困兽:“原以为…你的眼光该在云层之上。”淬了冰的话语割破晚风,他眼中灼灼星火,瞬间将我焚作劫灰。这条承载着无数悸动与隐秘期待的小径,在脚下轰然塌陷。忍住了看你,却忍不住想你——那焚身的光焰,竟成了此后半生擦不去的底色。

那些年,我们如隔江相望的树,根系在泥土里无限趋近,枝梢却恪守着分寸。未曾相触的纯粹,恰似未拆封的信笺,让年少情愫得以在岁月潮汐中完好如初。小边山的春天永远封存在蓼蓝花香里,混合着纱线干燥的触感与酒精棉的清冽。

二十余载如江水奔逝。那些年里,无数次梦见自己走在汨纺的厂区小路上,远远望见他的身影,可无论脚步如何加快,两人之间总隔着一段穿不过的薄雾……前些年一次大型老友聚会,觥筹交错间,竟遇见了当年那位兄弟。他已是商海弄潮儿,衣冠光鲜,隔着人群遥遥举杯,朗声笑道:“你那时候小小年纪,可真有主意!”时光的潮水倏然退去,露出当年月光下那两个固执的影子。我亦举杯,隔空与他轻轻一碰,所有前尘旧事,便在这无声的浅笑里,如烟散去。原来岁月最深的刻痕,终被理解与释然抚成柔波。

2018年,洞庭湖起雾时,我们在岳阳重逢。雾气与四十年前小边山的晨雾如出一辙。余晖熔金,南湖堤岸柳丝垂浪,水面倒映着我们不再年轻的面容。偶尔的茶叙与散步,像给旧伤口敷上温热的苇膜。

写《回望汨纺》那日,车过汨罗江大桥,粼粼波光如撒落的碎银。我凝望窗外,他指节在方向盘上叩出无声的忐忑。当文章里那段话浮现:“今生有幸在最溢彩的流年遇见同行的你,若有来生,我依然选择在那年那月的邂逅里等待”——字句如同沉在江底多年的卵石,终被岁月的暗流推上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更多时候,我们沿着熟悉的湖岸线漫步,常常走到岳阳港工业遗址公园。锈蚀的钢铁骨架指向天空,与远处岳阳楼的飞檐默默相望。几只离群的水鸟掠过湖心,倏然聚散,翅尖抖落的银光坠入深流——原来有些相守不如遥望,有些离散反成永在。我们坐在磨得发亮的青石阶上,看野鸭划过水面,留下长长的涟漪。他指着爬满藤蔓的斑驳红砖墙:“你看,时间把轰轰烈烈都酿成了风景。”湖风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拂过面颊,那些关于遗憾、关于错过的千钧重量,仿佛被这广阔的湖天和沉默的遗址温柔托起,沉入脚下温厚的泥土。这片土地,以它的沧桑和包容,教会我们如何安放一段曾经无处栖身的青春。

后来在洞庭南路旁的小茶馆,我给他看新写的《时光琥珀里的洞庭旧事》,雾气模糊了光阴的刻度,唯有那句“偶尔想起”在湖心荡开年轮。他递来的茶杯蒸腾着白汽,指尖轻颤如蝶触。原来真正的告别,需用半生丈量回音……而回音深处,是对生命馈赠的感恩——感恩那未能圆满的悸动,塑造了心灵的韧度;感恩各自安稳的旅程,教会了珍视与释然。

待到去年洞庭渔火季,我们走在熔金的夕照里。青石板将脚步声谱成慢板。那些卡在喉间的言语,那些曾令呼吸带刺的隐痛,终被岁月磨成温润的卵石。

灯影幢幢间,一群身着传统服饰的少男少女正演绎地方戏曲,咿呀的唱腔在喧闹中显得格外清越。我们驻足观看,那些年轻脸庞上专注而明亮的神情,如同当年我们眼中的光。时代的舞台,角色更迭,但那份对生活的热望与投入,从未改变。

穿过渔火节璀璨的灯廊,擦肩而过的老夫妻搀扶着走远,女人鬓边绢花被风吹斜,男人熟稔地伸手扶正;另一侧戴头纱的年轻新娘提着裙摆追气球,身后新郎举着冰淇淋手足无措——灯影摇晃的刹那,忽然懂得圆满从无定式。

灯带如同时光隧道,将八十年代的月光与此刻的渔火编织成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洞庭湖收纳过多少圆满的月光,就沉淀过多少破碎的星子,而此刻渔火明灭处,所有形态的爱意都在水影中获得安顿。

我们原是命运纺车上两根缠绕半生的纱。那些错失的交缠,终被光阴纺成更柔韧的丝线,将遗憾织进生命的纹路。当斜阳给万物镶上毛茸茸的金边,站在工业遗址锈迹斑驳却开满野花的巨大齿轮旁,忽然彻悟:心底最固执的珍藏,并非未摘的花朵,而是青春河床上,两颗星辰曾以最洁净的光辉长久映照……

这微光不仅照亮了彼此,也映照出我们各自扎根的土地、奋斗的轨迹和最终抵达的港湾——无论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征途,还是为这座城市运转添砖加瓦的工程师岁月。它穿透数十载烟尘,终在洞庭渔火明灭处,照见所有未曾启封的黎明——那黎明的光,不再仅仅属于两个人的遗憾或圆满,它更属于我们共同泅渡的时代长河,属于无数平凡生命在各自轨道上发出的、汇聚成时代长河的不息微光。

这微光,足以支撑我们——回望时温柔,前行时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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