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读单日新先生《我愿是飞翔的候鸟》,他的文字像一阵裹挟着咸腥的渤海风,猛地将我推回1993年那个滚烫的夏天。记忆的底片骤然显影,北戴河的光影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与千里之外双胞胎女儿模糊的啼哭中,缓缓浮现。
那年,我尚不足三十。两个刚满两岁的女儿,小脸还依恋着母亲的温度,便被留在南方潮湿的屋檐下。我背井离乡,扎进北京崇文区口腔医院正畸科来苏水浓烈的气息里。每日周旋于石膏模型的冰冷、矫治弓丝的弧度、患者张开的唇齿之间。进修是悬在眼前的跳板,是年轻母亲孤注一掷的押注——赌一份更精湛的技艺,一份更独立的底气,一方托起稚嫩生命的坚实之地。这选择甜蜜如憧憬,苦涩似离弦,一根无形的丝线,一端系着炽热远方,一端系着绵绵不绝的牵挂。
暑假,文涛风尘仆仆从岳阳赶来。他的探望像是对这份沉重选择的短暂喘息。贫困与青春,如藤蔓般在那个年代绞缠共生。一夜摇晃的绿皮火车,是他穿越关山的舟楫。站台相见,目光被他脚下那双塑料拖鞋牢牢钉住——鞋面竟被一根粗砺的麻绳紧系(他说是奔跑着挤火车时被扯断)。“无座,就这么站了一路。”他轻描淡写。那根麻绳像一道刺目的烙印,勒紧了清贫的脚踝,也勒出了我们共同挣扎的韧劲。
年轻的心挣脱樊笼。或许是压抑后的反弹,我们旋即跳上一列开往北戴河的夜车。车厢蒸腾着汗味与泡面气息,挤满不知疲倦的青春。空气粘稠,心却鼓胀着蓬勃期待。天光在铁轨尽头早早洇开,揭开未知幕布。
刚踏下站台,便被一中年妇女热切捕获。"不远,包吃住,十五块一天!"信誓旦旦引我们穿街走巷,许久,最终钻进幽深小巷尽头的低矮农舍。屋内的简陋早已模糊,但蚊帐外那场盛宴刻骨铭心——饥饿蚊群隔着薄纱,在我裸露的肘部播种下密集、红肿、奇痒钻心的“北斗七星”。这痛感的拥抱,竟带给我奇异解脱:暂时卸下了“进修医生”与“年轻母亲”的标签,只是北戴河一个被蚊子咬痛的旅人。
白昼慷慨地属于大海。北戴河海滩人潮汹涌,如煮开的饺子锅。我们奔向海边,眼前正是“白浪滔天”的景象。海风一吹,儿时背诵的“大雨落幽燕”的诗句忽然就跳进了脑海,才第一次真切体会到那文字背后的壮阔与苍茫。从晨曦漫至日午,光影交错间,风啸海吟里,生命以最本真的轻盈,向我展露惊鸿一瞥。
炽热的阳光在天地间肆意泼洒,我们汇入喧嚣人潮扑向蔚蓝。他在浅水处谨慎试探,我却奋力向深处划去。冰凉海水瞬间包裹小腿、腰腹、胸口,激得皮肤战栗,随即是难言的畅快。仿佛要挣脱地心引力,挣脱那无形的、撕裂我的两股潮水——一股是职业前途的奔涌急流,一股是稚女绕膝的温柔漩涡。每一次划臂都像劈开缠绕的丝线,水花四溅中是片刻轻盈。左小腿上那张深色的伤湿止痛膏,经海水浸泡、烈日暴晒,撕下时赫然留下雪白刺目的方形印记,边缘如刀裁。这悖谬的"阳光勋章",是骄阳与青春签下的契约,更是那个夏天奋力挣扎的醒目烙印——日后多少海水,也未能将其漂白。
临别前,复杂心绪驱使,我悄然溜出小屋。巷口杂货摊,一串悬挂的手工塑料门帘攫住目光——无数细小透明管编织,管内紫色丝线在阳光下折射梦幻光斑。它垂挂着,像一道凝固的雨帘,隔开尘世喧嚣。指尖拂过冰凉管壁,我怀着近乎虔诚买下。心头浮现的,不仅是医院那位面容清癯、技艺精湛的带教老师眉宇间的温柔,或许,也寄托着对一份纯净、有序、闪着专业光泽未来的模糊期许。
返程在秦皇岛转车。人潮缝隙里,一线诱惑蓝光闪现。我挣脱他沉静的手,独自奔向那片喧闹沙滩。甩掉磨脚凉鞋提在手中,赤足踏入沙粒浅浪。细沙温软如绸,旋即沁凉海水漫过脚背,触感直抵心尖。咸腥的风灌满肺腑,我贪婪地呼吸着,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天——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颜色形容的无边。我不顾一切地奔跑、跳跃,追逐着退去的浪花,又被涌上的潮水温柔推搡。卷起的长发如一面自由的旗帜猎猎作响。笑声被涛声轻易吞没,每一步都在沙滩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印痕。
那种纯粹的、毫无挂碍的狂喜,像浪花拍打脚踝般直接汹涌,冲刷掉所有身份的重负。瞥见他站在人群之外,神情略显困惑。那一刻的轻盈与放逐,是我生命里被海风掀起的一页独舞,是离家母亲卸下所有角色、短暂做回自己的惊鸿一舞。
后来,我见过更澄澈的海,踩过更细软的沙,拥有过更华美的帘幕,也拥有了曾经奋力打拼所期许的"前途"。直到很多年后,每当想起那个海风腥咸的下午,总会莫名念叨起那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当双足再次踏入海水,心头掠过的那丝难言的空茫方才显现出它的形状。那奋力打拼的孤勇,那对女儿夜半惊醒般的思念与愧疚,都成了独属于1993年夏天的复杂底色。
重读单先生笔下的澄海楼、老龙头、“天下第一关”匾额上凝固的萧瑟秋风,历史的层岩在字里行间轰然隆起。始皇帝求仙的烟波,吴三桂开关引兵的马蹄碎响,近代炮火撕裂城墙的轰鸣……那些惊心动魄的潮音,当年不过是遥远模糊的背景。儿时朗朗上口的词,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我眼前的风景和人生严丝合缝地重叠。如今恍然,我们嬉闹奔跑的沙滩之下,不仅涌动着万顷碧波永恒的冲刷,更沉睡着层层叠叠金戈铁马的回响。时光流逝,海滩或许依旧喧嚣。‘萧瑟秋风今又是’,而我们,也确乎是亲历了属于自己的‘换了人间’。
单先生的文字如一只温厚手掌,拂去岁月积尘,让1993年的粼粼波光重新闪动。那位被麻绳系住窘迫的青年,那串杂货摊前流光溢彩的塑料门帘,连同那个在海边短暂放逐自我的年轻女子……她们都沉入了记忆的深水区。
那串寄托心意与微光的门帘,最终是否垂挂在老师洁净的门楣?答案已随风。只知它和那一年北戴河灼人的阳光、咸腥的海风、小腿上刺目的印记、赤足奔跑的狂喜、对女儿锥心的思念,早已缠绕编织成另一幅无形的帘。它垂挂在时光的入口,每一次记忆的风起,那些晶莹的紫色光斑便轻轻摇晃,叮咚作响——
那是1993年夏天特有的涛声,是生命之海永不退潮的初吻,是穿透所有精致年代、依然灼灼发光的,混杂着贫瘠、孤勇与浪漫的永恒光斑。
这帘后,是那赤足的年轻女子,一手提着磨脚的凉鞋,一手紧攥着无形的牵挂,正奔向海天之间那片无人能懂的——短暂却照亮一生的蔚蓝澄明。
原来生命竟可以这般轻盈!“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才惊觉那片海的光,早已不是今日沙滩上的太阳。它定格在青春的底片上,带着汗咸、光灼、痒痛、离涩与片刻毫无保留的欢腾,成为生命版图上一块无法复制的金色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