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胡家建先生《回眸旗杆嘴》,心头蓦然一震。那江风里静默矗立的孤影,竟如一枚楔子,骤然凿穿岁月的封泥,将我拽回六门闸的洪荒岁月——原来“旗杆嘴”三字,早已镌刻在我生命的年轮里。
1973年岁末,朔风卷着洞庭湖的湿冷。十岁的我,跟随作为农场机务骨干的父亲,迁往新成立的六门闸施工队。迎接我们的,是一片尚在混沌中挣扎的洪荒。两栋簇新的红砖瓦房,局促地挤着十二户从各机耕队抽调的精英师傅家庭;不远处,巨大的机库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它的怀抱里,蜗居着年轻的学徒们。
初抵六门闸,四周尽是粗砺的黄砂,寸草难生。于是,单位便隔三差五用拖拉机载回成筐鲜鱼,分给这十几户人家;柴薪得靠芦苇荡中坚韧的“钢柴”;用水则须去水建二队的小水塘肩挑手提。鱼,由此成了餐桌永恒的主角,餐餐盘盏,煎炸烹煮,花样翻新。唯独翠色难觅,舌尖的记忆里,满满当当皆是河水的慷慨与无鲜蔬的无奈。后来施工队凿井筑塔,引水入户;后勤更是周全,食堂之外还有专人饲养生猪,年末宰杀,户户案头便添了年节的欢喜与油荤。
我家栖身的那栋红砖房,是在推平的坟茔上突兀立起。屋后,新翻的黄土如伤口般裸露,其间白骨森然,空洞的头颅眼窝深陷,在日光月色下泛着幽冷——它们沉默的凝视,是我对死亡最初的、惊心动魄的摹写。
新居甫定,父亲的头疾便如影随形,病势汹汹,终至辗转湘雅附二院。诊断为“脑瘤”,手术风险高,愈后难料。父亲断续的呻吟与母亲的愁云交织,在我记忆里凝成一片散不尽的阴霾。专程而来的风水先生说:“你家卧室正是过去插旗杆的地方”,其意不言而喻。
“插旗杆”三字,从此如铅块沉沉压上我的心坎。父亲的病,如今想来,或许与那森森白骨带来的阴影与心底的纠结有关,心魔缠身,终致沉疴。后来学医后更确信与风水无关。然而,那根无形的“旗杆”,确曾是我童年挥之不去的阴翳。这片荒芜的高地,自有其古老的根脉与未来的荣光。此地名曰“旗杆嘴”,绝非空穴来风,它原本是苍梧台伸向江湖的一角。相传舜帝南巡曾踏足苍梧台,崩殁于苍梧之野,望君洲便是娥皇女英泪洒斑竹、泣血盼君之处。传说渺渺不可追考,但这片水患难侵的高阜,千百年来确被乡人视为灵魂安息的永恒之所。
自从在旗杆嘴修建了六门闸,六门闸的名字便日渐取代了古老的旗杆嘴。我就是这苍梧台上成长的女儿,最终从它的渡口出发,行向天涯。
施工队择此而居,潜意识里,或许也希冀沾染这“水淹不着”的宝地余荫,在洪荒中觅得一方安稳的基石。
六门闸的河道,如同凝滞的时光琥珀,终年泊满大小船只。我总爱站在堤坡上看那伶俐的鹭鸶,自小舟边倏然入水,又迅捷衔银鳞出水——“渔舟逐水爱山春”,鹭鸟翻飞搅动的,正是我年少眼中不竭的春讯。记忆深处,那小船舱里堆叠的银鳞,大鱼小鱼密密匝匝,那是水域慷慨的印记,更是生活原始的模样。
这方土地孕育的真正奇迹,却并非缥缈的风水玄谈。施工队,汇聚了农场机务的精英,他们是驾驭铁牛的巧匠,是开垦洪荒的先锋。父辈们下班后灯下钻研图纸、摆弄零件的专注侧影;机库里学徒们对知识与技术的朴素敬畏,都如无声的雨露,浸润着我们幼小的心田。刻苦攻读,在油污与铁锈的气息中,竟也蔚然成风。
恢复高考的惊雷炸响在1977年寒冬,如惊蛰春雷唤醒了沉寂的土地。谁曾料想?这弥漫着柴油与湖水腥咸气息的僻壤六门闸,竟在短短三年(1980-1982)间轰然喷涌出一片灼灼星河!西安交大、武汉大学、华南工学院、南京药学院、北京广院、湖南农学院、中南矿冶学院……还有一些大中专学校就不一一罗列。喜讯如潮,激荡湖滩!一个个名字如爆竹在旗杆嘴(六门闸)上空清脆炸响!父辈沟壑纵横的脸上,第一次汹涌着如此明亮而陌生的狂喜——喝着六门闸水、吹着六门闸风长大的泥娃子,竟真能叩响星辰之门!
这“鲤鱼跃龙门”的奇观,印证了脚下确是一方“风水宝地”。苍梧台的高埠带来安稳,古老传说增添神秘,父辈禀赋埋下智慧种子。然而,奇迹真正的源头活水,是此地凝聚的“人和”——父辈以身垂范传递的实干钻研精神,在施工队熔炉里淬炼出崇尚知识、笃信勤奋的浓郁学风。这风气如暗夜灯火,汇聚成光,终使困顿的滩涂也能孕育参天的梦想,将风水先生口中“插旗杆”的凶谶,涅槃为声震四方的“状元地”!
这梦想的启蒙,始于机库旁那栋漏风的茅草屋。几十张吱呀作响的破旧课桌,几位带着知青烙印的老师,便撑起了荒原上第一座知识殿堂。我们作为首届学生,既是初创时期的亲历者,也是变迁的见证者和参与者。茅草在风雨中簌簌低语,稚嫩的读书声成了荒凉土地上最鲜活的脉动。后来,校址迁至卫生所西边,两栋崭新的红砖青瓦房破土而出。挑砖,担泥,小肩膀被扁担压得生疼,脚步在泥泞中蹒跚,砖棱泥浆将薄茧与粗砺,深刻烙进我们年少的筋骨。坐在自己肩挑背扛筑起的屋檐下,朗朗书声便有了沉甸甸的份量。苍梧台下旗杆嘴畔的日子,是大地赠予的独特滋养:无菜蔬的清寡反衬鱼鲜浓烈,黄沙的粗砺被井水清甜与邻里温情悄然渗透。无论舜帝传说是真是幻,此地方寸之间,早已刻下生命最真最深的印记。
或许因父亲沉疴的阴影,我毅然选择了学医。每当在汨纺医院独自值夜班,恍惚间总有深处之物浮现:茅屋漏下的斑驳日影,挑砖时肩头灼烧般的疼痛,教室落成时笨拙纯粹的欢喜……原来魂牵梦绕的,是生命最初那种拼力扎根、倔强拔节的姿态。一如滩涂的芦苇,吮咸涩湖水,迎潮湿湖风,向天空悲壮生长——这姿态,亦如胡家建先生笔下的旗杆嘴,在回眸处升华为坚韧的文化基因。
如今,胡家建先生笔下的六门闸已蜕变为洞庭美食地标;“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湖草生机勃勃地向湖心蔓延……昔日荒滩,今成烟火与生机并存的热土。说此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名副其实。
熊玉兰的风干鱼独领风骚,借全省旅发大会东风,将门店立在了岳阳洞庭南路鱼巷子。从这里走出的精英人士、企业领袖更比比皆是。
昔日“插旗杆”的旗杆嘴,早已演化为吞吐江河的六门闸,而六门闸的鱼香与书香,共同为这方热土书写着时代的新注脚。
“此心安处是吾乡”—— 旗杆嘴这方水土,六门闸这片热土,已将苍茫温厚融入血脉。无论走多远,这片土地总牵系着我灵魂的归处。
此刻回望,胡家建先生笔下的旗杆嘴与我扎根心底的六门闸,在精神苍穹中重叠共鸣:旗杆立处,龙门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