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缘》
婆婆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人。这话不是说她土气,是说她通身带着土地那股子沉稳、厚实的气息,仿佛一株历经风霜的老稻,穗头愈垂,根扎得愈深。
她的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尽的泥土色,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像极了晒干的棉桃突然迸裂。记得第一次见面,她特地穿了靛蓝染的土布衣裳,从临湘江南一路赶到屈原农场,挎着一竹篮用红纸染过的鹅蛋,每个蛋壳上还拿醋精心描了个歪扭的"囍"字。
"怕你看不真切的。"她围着我慢慢转了三圈,忽然伸出沾着草屑的掌心,紧紧握住我的手,"妹子的手真软,是拿笔的。"
我对文字最初的敬畏,恰是从看她写字开始的。那个冬日黄昏,她在灶房捏一根烧焦的柴梗,在泥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天地君亲师"。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认得字的人,是接住了祖宗的魂魄。"她写完抬头,突然问我:"你看这'师'字,像不像一个人挑着两担稻谷?"那一刻我忽然懂得:她认得的每个字,果真都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
公公是当地最受敬重的风水先生,方圆几十里人家红白喜事都以请他主事为荣。年年腊月,他总要熬好几个夜为乡邻写春联。虽说收入尚可,二老却从不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反而时常悄悄贴补我们。每近年关,必早早将我们的卧房打扫得一尘不染,连毛巾都换成崭新的,叠得方正正,带着阳光晒过的秸秆香。深知两湖饮食差异,婆婆总是变着法子让我吃得舒心,正如古诗所云:"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她总说:"城里人口轻,咱少放盐,多蒸炖。"
隔阂也总是有的。我产后大出血,没法喂奶,婆婆起初以为我是为了身材苗条,心里很是不满,嘀咕着:"乡下女子也有大出血的,人家照样喂小孩。"直到某个深夜,我见她独自对着窗外的月亮,拿温米酒细细擦拭奶瓶,嘴里喃喃:"不是怪你,是怕娃儿将来跟你不亲。"第二天清早,我枕边多了一包热乎乎的炒糯米,底下压着一张纸条:"趁热吃,下奶。"后来才知道,她天没亮就起身,用铁锅小火慢慢炒熟了那包米。米香裹着泪意,在我胸腔里无声涨潮。
农忙时我也会去帮忙,看她赤脚踩进水田,脊背弯得像成熟的稻穗。有一次,一条水蛭钻进她的脚踝,她随手扯断,血水混入泥中,她却笑笑说:"这点血,够喂一株稻子了。"等双胞胎女儿刚满一岁,她抢着抱走了小的。晚上土炕上,她把娃裹在粗布里,哼起催眠曲,那调子里仿佛还带着洞庭湖氤氲的水汽:"囡囡睡,稻花黄,一粒米换三寸光……"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暴雨夜。老屋到处漏雨,她紧抱着孩子,我慌忙拿盆接水。忽然一声惊雷,女儿放声大哭。她竟哑着声唱起童谣来:"雷公公,打鼓喽,雨婆婆,筛豆喽……"那嗓音粗糙得像张磨砂纸,却莫名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雨声、雷声、她的歌声,奇异地融在一起。那一刻,这间土坯房仿佛成了全世界最安稳的所在。
一九九四年秋收时节,她突然病倒,起初只是咳,后来脸和头都肿了,人却瘦成一把干柴。我好不容易借了单位车,把她从乡下接进城里治病。我背她上三楼,她硌人的肋骨抵得我生疼,却忽然笑出声:"当年相媳妇的时候,哪能想到还有让媳妇背的这一天。"浴室里白雾蒸腾,我亲自给她擦洗瘦如枯枝的身子,她羞赧得像个少女,连说"自己来"。
我送她住院,她总推辞:"太糟蹋钱了,这些钱够买好几百斤稻种……"她望着窗外喃喃:"六零年那会儿,一碗米汤都是救命的啊。"甚至偷偷把药减半,眼神躲闪地说:"这药太贵,不如省下买鸡崽,还能给孙女下蛋吃。"
我让出主卧给她养病,她却日夜不安。那些夜里,我守在她床边,听她的咳嗽声像破风箱般撕扯着夜的寂静。疼得蜷作一团时,她还不忘催我:"快去睡,明天还上班。"难受得厉害时,就咬住枕巾硬忍,巾上总留下深深浅浅的血印。
最激烈的那回,是我提离婚时。八十岁的公公抡起扁担追打他儿子,婆婆一下子瘫倒在客厅瓷砖地上。她嚎哭的声音凄厉,整栋楼的声控灯应声长明。可当我蹲下身扶她,却感觉她偷偷在我手心里掐了一下——后来才明白,那是她作为农妇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挽留。
离婚之后,我每年冬至仍去看她。她总早早坐在门槛上择韭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见我,就拉住我的手反复摩挲。她的手一直抖,桂花簌簌落进茶碗,漾开一圈圈金色的涟漪。她通过这些细微的动作告诉我:爱从来不是声势浩大的宣告,而是日复一日的坚持。是"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般的寻常温暖。
最后一次见她,她已装上一口伏贴的义齿。啃着我带的莲藕,她忽然笑出了声:"现在终于能咬得动你送的东西啦。"阳光从她齿间漏过,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摸着我的手指说:"这双拿笔的手,竟给我这粗人做了满口好牙。"还再三感谢我独自把两个孙女培养得那么好,"都像你,会读书。"
二零一九年秋,我正在中亚自驾。忽接闺蜜消息:"你前婆婆走了。"那一刻,心像是被什么猛地揪紧。她走的时候,稻子正熟,恰应了那句"人生无处不青山",一季稻熟一季人老,本是天地常理。
如今每次看见稻穗,仍会想起她的手,想起她如何用这双手,在土地上写下最深的生命哲学。有些夜里,还会梦见她穿着那身靛蓝土布衣裳,站在无边的稻浪里朝我微笑。醒来时,发现枕边还留着当年从她坟头带回的一把土。这才明白,原来有些牵挂,早已随着泥土的气息,渗进了血脉最深处。
十四年婆媳,我们却在对方身上找到了最珍贵的馈赠:她让我触摸到文字背后的温度与重量,我则带她看见了她从未见过的广阔世界。就像一粒粒稻谷,终会被岁月吹散,落在不同的土壤之中,长出新的生命,续写新的轮回。大地无声,人世有爱,我们终是在彼此的命里,种下过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