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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艳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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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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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深处的洞庭南路》

新修缮的千年古街洞庭南路,串起了岳阳楼、汴河街与梅溪桥。由于交通管制,我们在步行街汇合,漫步于夜幕初垂的古老街道。

当268米的友阿大厦将月光折射成钻石雨,整条街宛若一条倒置的银河。玻璃幕墙上,《岳阳楼记》的鎏金狂草随晚风流泻,与巴陵大桥的投影在水雾中叠印,恍如一场时空的复调。

我们沿巴陵大桥拾级而上,桥下铁轨仍隐隐传递着四十年前的震颤。我卫校毕业那年,大桥刚刚通车。后来,桥墩两侧商铺鳞次栉比,铁轨上方十米处,腊鱼干与的确良衬衣在风中飘摇,邓丽君甜腻的颤音撞碎于蛤蟆镜的冷光里,双卡录音机的声浪掀翻了小龙城塑料凉鞋堆砌的彩虹山。摊主们用岳阳方言叫卖,声音在柏油路上滋滋作响,转角处挂历女郎的酒窝中,仿佛盛着整个春天的梅雨。

如今停车场沥青上暗藏的菱形纹路,似是旧日货摊木架最后的拓印。《春光美》的旋律仍在暮色中轻轻回荡:“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的美丽……”让人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里,蓦然触摸到一段慢时光的诗意。当年数过的火车仿佛穿过玻璃幕墙,在3D锦鲤闪烁的鳞片间继续向南驶去。

忽然想起1983年的初秋,汨纺医院走廊里蓝白工装交错。后墙爬山虎黄绿更迭,梧桐叶沙沙,应和着我们漏拍的心跳与欲言又止的足音。铁轨依旧在桥下延伸,而那段理工青年的情感,终究在时光隧道里擦肩而过。

直至多年后重逢,洞庭湖正起雾,我们已鬓角染霜。湖雾模糊了“这些年”与“那些年”的界限,唯有那句“偶尔会想起”在湖面荡开细密的年轮。原来有些告别,需用整整一生来确认它的回响。

霓虹渐次亮起,巴陵广场的投影在水幕上流转。洞庭湖水拍岸的节奏中,商业大厦的3D裸眼屏幕在视网膜投下转瞬即逝的霓虹。渔火与霓虹共舞,千年晨昏被卷成一幅可随身携带的画。当3D银鱼群游过后羿射日的青铜剪影,我们忽然读懂:所谓“修旧如旧”,原是与岁月签下的一份动态契约。

南正街的酒馆里,卤汁漫过咖啡的漩涡,咸香与奶香在杯沿交锋,民谣歌手抱着吉他浅吟低唱;南正街雪糕的甜与咸在舌尖对弈;街角左转几十米就是口腔医院,那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我站在竹荫街斑驳的梧桐影里。口腔医院外墙已粉刷一新,棕墙黛瓦化为粼粼波光,空气中飘荡着诊疗室残存的丁香酚气息。树枝桠间悬着旅发大会的灯牌,恍若结满发光的桑葚。恍惚间,看见九零年代的自己抱着病历匆匆穿过走廊……

那时的竹荫街尚在梅溪桥投下蜿蜒阴影,我珍藏的树叶书签的叶脉里,还封存着辞职那年秋天的阳光。沉默的老墙是时光的折痕,而我与青砖的对话,成了对往事的温柔释然。

梅溪桥洞的LED银河照不亮青春单车上潮湿的印记。旧日人潮仍在记忆里晃动,副食店玻璃罐中的水果糖折射出几十种颜色的太阳,话梅核在铁盘里滚动,渗出的光斑晶亮……

梅溪桥的烟雨漫过铁路道岔,老火车站的绿皮车厢吞吐着湘北烟火。315次列车总在暮色里洇出暖黄光斑,我曾无数次挤在这趟岳阳开往汨罗的硬座车厢,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煤渣与橘子皮混合的气息;汨罗站台的月光目送我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赶那辆永远停在时光褶皱里的厂区通勤车,任它在夜雾中摇晃着碾过碎石。

从岳阳站出站,直接登上摇摇晃晃的4路“老爷”公交车,它载着人们驶向城市四面八方。两节车厢衔接处的橡胶褶蓬总让我想起手风琴的风箱,售票员的硬币在挎包里叮当作响,票夹在人群头顶翻飞,飘散着印刷油墨的松节油香……

如今老站前坪的防滑砖下,封存着被碾碎的瓜子壳,钢笔箭头在停车场晕染成现在时的墨迹。崭新的“岳阳站”门框像一枚镀铬书签,卡在泛黄记忆与LED广告屏之间,与废弃月台遥相呼应。自拍的闪光灯下,三十年前的倒影正掠过取景框的边缘。

绿皮火车载着火锅的雾气在旧轨道上停驻成永恒,车厢连接处的铆钉依然顽固地咬合着1997年的春运记忆。“东方红”褪色红字的上方,“海底捞”招牌正吞吐麻辣鲜香。钟楼戴上光影冠冕,像素蒸汽里,我分明听见三十年前的汽笛呜咽与此刻的民谣共振。

浪花形状的光斑中浮现出老二医院的旧门廊,最难忘传染科窗外的梧桐,病人家属在树皮上刻下的祈祷文,随年轮漫漶成无法破译的密码。如今医院变成了老年康复中心,中药柜四百个抽屉里,褪色照片与老人掌纹在紫藤花架下达成和解。

暮色漫过洞庭南路,这座沉睡多年的千年古街正被霓虹唤醒。青石板在柏油下翻身时,总漏出半截唐宋的月光。

慈氏塔的金辉里藏着整座城市的密码。飞檐下新装的智能灯带从砖缝里漏下三十年前的月光,塔尖的无人机群取代了青铜风铃,5G基站的幽蓝微光静静渗入唐代绳纹砖。

慈氏塔在光影中浮升如蜃楼,鎏金猫舒展腰肢,瞳孔里沉淀着千年湖雾,正凝视着友阿的方向。塔影与楼影在洞庭波心纠缠,恰如传统与现代的永恒对话。1980年的煤油灯光与2025年的激光秀在塔刹处交融。从火车站开往慈氏塔的绿皮观光火车旁挤满了跃跃欲试的人群。有主播举着自拍杆旋转而过,汉服广袖搅动光粒子,刹那间我竟分不清是塔在转,还是星辰在落。

乾明寺的古银杏披着霓虹袈裟,充电桩在树根处冒出蘑菇丛;明代雕花门楣下,腊味铺的油纸光斑与直播补光灯共享同一屋檐;基督教堂的彩窗与天岳影院共享一道斜阳;“十三村”的酱香正与“长乐甜酒”的清甜发酵成新醅。霓虹灯管在玻璃橱窗上流淌,将往事的褶皱熨得光鲜;我们驻足于“知行书屋”的暖光里,忽有琴声漫过——那位理工大学的钢琴少年,将洞庭湖的晚风谱成变奏曲,与铁路桥下的《二泉映月》一同揉进粼粼波光。

湖风揉捏着三千光阴的故事,汴河街的仿古酒旗在晚风中翻卷,慈氏塔的飞檐挑破暮云,乾明寺的晚钟惊起群鸦,鱼巷子湿漉漉的竹篓盛满二维码。四十年前这里还是渔火点点的码头,此刻夜游客船的汽笛惊醒了蹲在石阶上的记忆。我们相视一笑,各自眼瞳里都映着两座楼阁:一座琉璃璀璨,一座浸在八零年代梅雨季的潮湿里。

此刻的洞庭南路,像一条缀满记忆琥珀的项链。李白的云潜入湖底时,范仲淹的墨正染透智能灯带。当万吨货轮划开新时代的浪痕,铸铁水管仍在哼唱民国小调。转角处,宋元苔痕与二维码在岳阳楼墙缝里达成共识。

这座从《岳阳楼记》中走出的古城,正以楚辞的平仄为高铁赋形,将千年古韵卷成一副可携带的江湖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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