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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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雪自武汉寄来的包裹，总是带着一种特殊的印记：黄鹤楼的清风与荆楚大地的蜜香，穿越八百里洞庭的浩渺烟波，如期抵达我的手中。蜜罐底部照例压着一纸素笺，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今春可愿再拍一组武大樱花与黄鹤楼春色？”寥寥数语，如投石入湖，瞬间漾开我们相识十余载的时光涟漪。
2014年深秋，庐山如琴湖畔层林尽染。钱粮湖农场师生相聚于此，楚雪作为特邀嘉宾翩然而至。初见时，她一袭深灰风衣，单反相机斜挎肩头，身姿挺拔，气质清雅。组织者小芸悄声告诉我：楚总是博士高材生，事业有成，家学渊博。我不禁暗忖，这般社会精英，与我这个普通医生，大抵是两条平行线。
然而五日的时光温柔地消融了所有预设的边界。她与众人一同掌勺分餐、并肩攀山、踏水而行，在歌声比赛中与我们同组竞技，默契宛若故交。某个晨雾弥漫的清晨，在如琴湖畔，她轻吟“年年岁岁花相似”，我接住翩跹而落的枫叶，应和“岁岁年年人不同”。满山秋色仿佛被我们的笑声震颤，枝头霜红碎作浮光跃金。
她为人谦和周到，不辞辛劳地为每个人捕捉精彩瞬间。经过一株华盖亭亭的红枫时，她忽然让我侧身倚树，细致调整姿势。那张略显生硬的照片，至今仍是我的微信头像。山风轻拂，一片枫叶恰好落在她的发间，如朱砂点染的逗号，为我们的初遇添上一抹诗意。
原以为庐山枫色已是命运最慷慨的馈赠，却不知那只是故事的扉页。此后数年，我们的足迹从朝鲜巷陌延伸到乞力马扎罗雪线，从塞伦盖蒂的银河下蔓延到斯德哥尔摩的极光中，身影在漫漫长路上渐渐重叠。
2015年5月的朝鲜之行，我们的名字首次被并列镌刻于同一扇门牌。8月共赴坦桑尼亚，在白云机场登机前，她递来一包“周黑鸭”鸭掌，笑语“尝尝湖北风味”。谁料这一味卤香，后来竟引我在岳阳开出一家加盟店，让荆楚风味在洞庭湖畔扎了根。
攀登乞力马扎罗的那七日，我们挤在同一个窄小帐篷里，共享防潮垫与单薄睡袋。高原反应让我体力严重透支，她默默取出同一块巧克力与我分食。在乞力马扎罗的雪线上，我们彼此搀扶前行，指尖的温度与炽热的呼吸都被这片冰雪永恒铭记。当最终携手登上海拔5893米的非洲之巅，迎着猎猎天风诵起《乞力马扎罗的雪》时，我们的声音在云海间激荡回响。
塞伦盖蒂的星空下，她打开星图APP教我辨认南十字星：“它和故乡的北斗一样，都是夜空中最温暖的指引。”篝火旁，我们携手起舞，跃动的火焰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非洲草原上，清脆笑声撞碎漫天星光。在东非大裂谷升腾的紫霭中，我们追逐地平线上的落日，目睹百万角马踏破晨雾的迁徙画卷，斑马群如黑白交织的河流在金色荒原中蜿蜒。她轻声哼唱自创的《定风波》：“莫听裂云卷草声，且卧帷帐枕星河”，将人生逆旅中的所有叹息，都化作月光下温柔的双生结。
2020年江城封城，我日夜拨打她的电话，直到第七天才接通。背景音里社区广播隐约可闻，她的声音却仍带着笑意：“刚当上团购组长，左邻缺药右舍少菜，忙得竟忘了怕。”我寄去的三批口罩皆因物流折返，她却反寄来一盒N95：“知道你必四处求购，留给你接诊时用。”盒中附着一张残墨写就的纸：“莫问江城事，春风渡劫波。”
解封后的第一个初夏，她捎来东湖樱园的写真集，粉雪般的樱花落满无人长廊。“为你存了最美的一季，”她说，“待来年共赴。”
后来在斯德哥尔摩的极光观测台，我们并排而坐。当绿光倏然漫过雪原，我们不约而同地念出“海日生残夜”。在华沙老城的碎砖路上，我们与东欧友人一见如故，脚步踏出“长亭外，古道边”的韵律，惊起的白鸽如漫天散落的瓷粉。在尼泊尔的雪峰之下，我们于安娜普尔纳营地共望北风卷雪，苍茫天地间，我们的身影早已在不自觉中重叠成双。
暮色轻抚喻家山时，她在那座爬满爬山虎的湖畔木屋中以恩施佳肴相待。餐后在草坪上，她教大家唱《喀秋莎》，跳广播体操，随《荷塘月色》的旋律悠然旋转。月色如水，灯影朦胧，我们的身影交错宛如歌谱上缠绵的连音符。原来，江城的葵花与钱粮湖的油菜花，早已被岁月的季风绣进了同一幅锦绣。
高铁站分别时，她将围巾轻轻绕于我颈间，柔声说：“刚听你有些咳嗽。”旋即转身融入人海，留我独自怀抱余温。
直至2023年在云南的晨曦里，澜沧江畔蓦然回首，两张身份证在取票窗口碰撞出真相。她出生在公历六四年新年的晨光里，我落在六三年农历岁末的暮色中（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像两片被季风错开的枫叶，原来缘分早就在出生那天被盖上了隐形邮戳，只待岁月层层拆封。我们各自的年轮朝着彼此生长的方向悄然旋转，最终在时光背面重逢。
我们仍偶尔闲坐葡萄架下，品咖啡，赏月光；她常退掉商务票陪我同乘二等座。花甲之年的烛光里，互赠的礼物仍闪烁着不同学科碰撞的火花。
2024年腊月廿四，寒风卷着纸灰在母亲灵堂低旋。她裹着黑色大衣悄然现身，胸前白花素净，跪于蒲团郑重三叩，在长明灯旁陪我烧完厚厚纸钱。恍惚间，仿佛听见母亲低声叮咛：“这姑娘心实，你要惜福。”这一刻，我终于读懂命运最深的馈赠——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生日的巧合，而是困顿时刻无声的托举，是用整片星空照亮彼此生命中每个需要光的时刻。
今年春日，武大樱花如云似霞，我们同坐晴川阁石阶共品周黑鸭。无人机的电子鹤群自黄鹤楼前翩然升起，在对岸划出银亮的弧线，我们约定今秋再赴庐山看红枫。
一江连两城，她驻黄鹤楼头，我临岳阳槛外。珞珈山的风裹着樱花香，一夜便能吹度洞庭；她寄来的蜜酿，总能如期抵达我的窗前。所谓天涯，不过是黄鹤楼到岳阳楼的一水之距，是微信里随时亮起的头像，是共看过同一轮月、淋过同一场雨的默契。
路的尽头依然是路，我们的故事正沿着枫红脉络，向岁月深处蜿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