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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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〇年的风，裹着洞庭湖的水汽，穿过芦苇荡，轻轻扑在良心堡中学斑驳的灰墙上。那年我十六岁，风在墙上刻下年轮，也在一个年轻心灵上烙下永难磨灭的印记。那是个风都带着使命感的年代，每一个黎明都承载着沉甸甸的希望。
学校的围墙是黄土夯成的。雨季来时，墙根渗出暗色水渍，宛如作业本上晕开的墨迹。十二个女孩挤在一间寝室，夜夜在坛子菜的咸香中入眠。床下的玻璃瓶列队站立，里面装着腌萝卜、豆豉辣椒，偶尔还有一小罐凝乳般的猪油——那是母亲藏进的疼爱。冬日里，舀一勺猪油拌在热饭中，便是寒夜苦读时最温暖的慰藉。
那年头，理科班的女生很珍贵。八个女生中，四人住校。寝室离厕所百米之遥，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在夜晚格外漫长。煤油灯熄灭后，黑暗浓得化不开，唯有蚊帐补丁间，偶尔透进些许星光。
直到一个夏夜，粗重的喘息划破寂静。砖块砸门的巨响如惊雷炸开，木门的震颤惊醒了整栋宿舍。我们蜷缩在床角，指甲深深掐进胳膊，哭喊卡在喉咙深处。接下来，学校组织男老师巡夜，那神秘黑影总在夜色中遁形。有老师守夜时相安无事，稍一松懈，砸门声又骤然响起。
最终是陈民权老师推开了自家的木门。这位教初中生物的女老师，平日与我们素无交集，却毫不犹豫地将四个瑟瑟发抖的女生连人带铺盖迎进狭小堂屋。吱呀作响的床板，吟唱着关于安全与温暖的小调。堂屋的灯泡只有十五瓦，却比任何星光都明亮。深夜醒来，常看见陈老师悄悄检查门锁的身影，那微微佝偻的背脊，是黑暗中最安心的屏障。
晨光熹微中，严树林老师蜡刻的钢板泛着油墨香。铁笔划过蜡纸的沙沙声，是那个年代最动人的晨曲。每一道政治题在粗糙纸张上绽开智慧的花，后来才明白，那是用指纹为我们铺就的青云路。他的夫人欧月珍老师——我的小学启蒙老师，此刻正在三里外为新一代孩子系紧红头绳。两位教师用人生接力，将知识火种传给洞庭湖边的雏鸟。严老师刻写的复习资料墨香最浓，因他深知这些纸张要经过多少双手的传递。蜡纸刻破了，他会细心补贴，唯恐漏掉一个知识点。
食堂歇火的节假日，倪飞鹏老师家的灶台总升起温暖炊烟。师母掀开蒸笼，红薯的甜香便弥漫开来。那个伏在课桌间耐心答疑的身影，既能解开三角函数的难题，也能讲透离子反应的原理。“多吃点，正在长身体呢。”师母一边说着，一边将最瓷实的馒头递到我手里。有一回我感冒咳嗽，她特地熬了姜糖水，守在旁边看我喝完，眼底才漾开安心的笑意。我知道，倪老师家里还有四个正能吃的孩子——每一块金黄的玉米饼、每一个香甜的红薯，都是从他们口中悄悄匀出的慈爱。
龚老师的语文课飘着诗意，是最神奇的预言。讲《岳阳楼记》时，他将我们带入洞庭烟波；在黑板上圈重点时，分明是用教鞭点拨命运的脉络。那些精妙的猜题在考场化作惊雷，原来有人早已把毕生功力熬成灯油，只为点亮我们前路的火把。夫人叶老师在隔壁教《沁园春》，她批改的作文评语带着兰花的清雅。作为班主任，她的针线包里常备各色线团。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温柔，是照进农村孩子心坎里的月光。
那年头，命运设下重重关卡：预考先筛去七成同窗，不到8%的升学率是悬顶之剑。我们趴在炕桌上啃干粮做题，十五瓦灯泡下蚊蚋飞舞，与讲台边备用的煤油灯相伴。夏夜闷热，身旁湿毛巾既擦汗又驱蚊；冬天手指冻得握不住笔，就在课桌下悄悄搓热再写。最难忘周日返校时，同学们交换从家带来的咸菜，玻璃瓶传递间发出的清脆碰撞，是我们独有的青春交响曲。
录取通知书送达那天，整个农场的稻田荡起金浪。各类大中专院校的粮食关系转迁卡、助学金发放表——这些盖着红印的薄纸，足以改变一个个家族的命运。我们四个住校女生相继收到通知时，陈老师特意买了挂鞭炮，在堂屋门前放得震天响。硝烟散尽，她望着我们，眼角泪光闪烁：“飞吧，孩子们都飞吧。”
四十年光阴荏苒。戴总建起的微信群最先找回倪老师，当“同学们好”的语音传出，屏幕前不知多少人潸然泪下。庐山聚会上，龚老师带来珍藏了几十年的戴总作文本，纸张泛黄，墨香依旧。井冈山聚会，红米饭南瓜汤记忆犹新。庹玉华许志军夫妇组织的深港澳之行，让叶老师第一次见到大海，学生在维多利亚湾畔为她朗诵《海燕》。
二〇一四年秋，戴总带领团队陪老师们游青海湖。且执意让年近八十的倪老师骑牦牛，师母笑着嗔怪“老小孩”，却在先生上牛背时，紧紧攥住他的衣角。
严老师如今是各大平台的签约作者，每篇散文里都藏着蜡刻钢板的笔锋。叶老师的诗集出版那天，当读到“三尺讲台四十年，桃李春风皆成诗”时，微信群里祝福刷屏。
值此教师节，但见洞庭水依旧托起红日。当年提水洗漱的小沟早已干涸，母校也换了新颜。但恩师们用人格浇灌的种子，已长成横跨时空的森林。苇风年年拂过原野，总捎来一九八〇年春天的蜡纸香——那是最朴素的信仰，在良心堡的土地上昼夜不息地芬芳。
烛火不灭，师道长存。那些年没有教师节，只有一心为学生的好老师。愿恩师们健康平安，愿师恩永驻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