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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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清晨，我搭上最早一班高铁从岳阳前往长沙。列车穿过初醒的田野，窗外的稻田已染上淡淡的金黄。晨雾如轻纱般缠绕在远山的腰际，偶尔露出一角红瓦农舍。这次去看女儿，心里揣着个小小的惊喜——微信里只说带了岳阳小龙虾，其实包里还悄悄塞了她最爱吃的姜辣鸡爪，用食品袋包了一层又一层。
刚走进小区，一阵桂花香扑面而来，甜丝丝的，像是特意迎接远客。女儿家住在一号楼，楼下正对着个小花园，几株金桂开得正盛，米粒大小的花朵簇拥在叶腋间。几个早起的老人在健身器材上缓缓活动，有个提着菜篮的妇人正弯腰捡拾落下的桂花。忽然听见有人唤我的小名"燕子"，回头只见紫藤花架下站着个系丝巾的身影，正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钥匙。抬起头时，我们都愣住了。
"桃香？"
"真是你啊！"
阳光透过紫藤架洒在她斑白的鬓角上，可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还和四十年前卫校开学时一模一样。她指着三号楼说女儿去年出嫁后就买在这里："想着离湘雅医院近，以后带外孙方便。"说着拍拍我的胳膊，"谁知道跟你家丫头成了邻居！这缘分，就像桂花香，看着不起眼，却钻得进人心缝里。"
第二天我们约着同游岳麓山。深秋的爱晚亭比往日更热闹，枫叶正红到极致，游人们举着手机在亭前排队拍照。我们避开人流，选了条清静的小径，石阶上落满了枫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山路两旁散坐着写生的学生，画板上晕开一片绚烂的秋色。
"还记得实习那年吗？"桃香扶着栏杆喘气，"咱们偷摘医院后山的橘子，酸得眼睛都睁不开。"我笑着指向远处的橘树林："现在怎么也吃不出那个味了。"我们边走边聊，家事国事同学事，漫无边际。她说外孙快一岁了，我说女婿最近升了部门主管，她叹晓雯家女儿离了婚，我念王老师去年走了——话头像山间的溪流，时而湍急，时而舒缓。
山风恰在此时掠过，枫叶沙沙作响，像在为我们这代人的心事伴奏。风里裹着松针的清冽、银杏的金黄、更少不了枫叶那灼灼如火的赤诚。这秋风从岳麓山的第一株红枫梢头启程，掠过爱晚亭的朱柱黛瓦，染就了一山斑斓。杜牧当年停车的那个傍晚，想必也是这样的风拂过他的马车，让他忍不住叹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千古绝唱。
下到半山腰的茶室，我们要了两杯姜盐豆子茶。白瓷杯烫手，茶汤咸香，浮着的黄豆粒酥脆可口。望着山脚下渐渐亮起的灯火，桃香轻轻说："时间真快，转眼我们都当外婆了。"她掏出手机给我看外孙的视频，胖嘟嘟的小脚丫在空中乱蹬，"下个月就满周岁了。"视频里传来她女儿的声音："妈，您又显摆！"我们相视一笑，眼角漾起相似的鱼尾纹。
下山时路过小吃街，糖炒栗子在铁锅里沙石翻滚，迸出焦香的告白；刚出炉的烤红薯掰开的刹那，腾起那股烫手的甜糯。我们买了两包糖炒栗子，烫得左手倒右手，却舍不得放下。摊主是个笑眯眯的大婶，系着印有"岳麓山"字样的围裙，顺手往纸袋里多添了一勺："天凉了，趁热吃暖和。"
这秋风啊，它继续向南，穿过沉甸甸的稻浪，便裹挟了谷粒的醇香；途经街巷旁炒栗子的大铁锅，又偷来一抹焦糖味的暖意——最终所有这些味道，都被它一股脑儿地、慷慨地洒向每一个在秋日里推开窗的人。
立于爱晚亭前看秋风扫过层林，这风有别于春风的软糯、夏风的燥热，它凛冽而清醒，如一位诤友，拂面时令人心神一振。刘禹锡之所以敢言"胜春朝"，正因他在这秋风中品出了生命的澄明：不必万紫千红，我自辽阔分明。你看那经霜的枫叶，红得那般炽烈而坦然，岂是二月娇花所能比拟？
离亭下山时，风又起。这次它捎来了远处寺院的钟声，混着山涧水汽，清越悠长。忽然想起刘禹锡那句"晴空一鹤排云上"，此刻虽无鹤影，但满山秋色已随秋风入怀，化作心间一首无需笔墨的诗。
秋风刮过空旷的街道，总带点萧瑟的意味。它卷走夏日的喧嚣，也仿佛卷走了一些未曾说出口的心事。可你若细闻，风里除了凉，还有太阳晒透果实的醇香，还有桂子暗藏的甜馨，还有泥土深处孕育来年新绿的安宁。人生大抵如是：凋零与成熟总并肩而行。秋教会人的，不是伤逝，而是"待时"；不是结束，而是"轮回"。站在爱晚亭前，看漫山红枫如焰，忽然懂得杜牧当年停车的不忍——这般绚烂的告别，谁舍得匆匆路过？
回程的高铁上，我望着窗外飞逝的灯河。手机忽然震动，桃香发来我们在爱晚亭的合影：两个穿着冲锋衣的中年妇人，身后是漫山红枫。她留言："下次来，带你去摘橘子，现在的可甜了。就像咱们的友谊，经了霜，反倒更甜了。"
列车穿过隧道，玻璃窗上映出我的笑脸。忽然想起卫校毕业那天，我们也是这样并肩坐在操场看台上，说着以后要常相见。那时以为未来很长，如今才懂，每一次相逢都是秋风的馈赠。
原来秋的味道从未隐藏，它一直写在风里。只待我们停下追逐的脚步，如杜牧一般"坐爱枫林晚"，便能读懂这天地间最沉着也最热烈的告白——万物走向成熟时的静美，永远胜于初生时的喧哗。就像我与桃香的这次重逢，经过四十载春秋的酝酿，方才品得出其中醇厚悠长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