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月光记得》

一九八〇年秋天的模样，是最先被月光铭刻下来的。

那时的岳阳城，白日里被栾树渲染成一片浩荡的金黄，到了夜晚，就被月光浸润成温柔的银灰色。整座城像一艘泊在时光深处的船，在月色的柔波里轻轻摇曳。这景致总让我想起他后来抄给我的《绿岛小夜曲》：“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月光下的岳阳，何尝不是这样一艘船呢？载着数不清的心事，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漂游。

我最初读懂月光，是在三分场中学的梧桐树下。他是数学课代表，我是学习委员，两个能轻易解开复杂函数题的人，却解不开对视时眼底的波澜。一次月考后，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我们核对答案。月光从窗隙间悄然潜入，在他的草稿纸上洒下斑驳的清辉。“你最后一题的辅助线，是怎么作的？”他抬眸问我的刹那，月光正落进他清澈的眼底。那一瞬，我恍然明了何为心动——仿若整座城池，都被月光轻轻摇荡。

中秋前夜，他匆匆塞给我一个月饼，月光还未爬上梢头，他的耳根却已烧得通红。“我妈妈自己做的。”话音未落，人已转身跑远。我独自怔在原地，捧着那个用作业纸仔细包裹的枣泥月饼。回到家，小心翼翼拆开，纸背上是工整的小楷抄录的歌词：“姑娘呀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那夜的月光极淡，淡得刚好勾勒出他白衬衫远去的背影，淡得让这份甘甜，在心底涟漪四十年。

最难忘的，仍是那个中秋夜。同学们在操场围坐赏月，他悄悄引我到梧桐树下，递来一片用玻璃纸悉心压制的叶脉书签。“一起加油”四字，在月华下显得无比郑重。月光穿过叶隙，在我们脚下织就细碎的光影，仿佛预先勾勒出此后绵延交错的半生轨迹。“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张若虚的诗句仿佛在月色中流转，原来千载之前的月光，也曾这般凝视过无数双望月的眼。

月光清晰地记得一九八五年厂区那条小路。那是我工作后的第一个中秋，他特地从长沙赶来，一身崭新的中山装，眉眼在月色里显得分外深邃。我们沿梧桐影漫步，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叠短。远处女工宿舍的收音机，飘来《绿岛小夜曲》的旋律，他低声随唱，歌声融入溶溶月色。

他俯身为我系紧散开的鞋带，月光流淌在他微颤的指尖。“岳麓山的枫叶红了。”他说道。我低头默数着地上的光斑：“医院就快年终评定了。”所有未曾言明的心事，都悄然融进这如水般的月华里。“不知江月待何人”——每每回首那个夜晚，总觉那轮明月，一直在等待着某个重要的时刻。

那些年，我们借书信描绘各自窗外的月。他在南京写道：“玄武湖的月虽大，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今日校园里有人唱起《绿岛小夜曲》，蓦然想起你凝神聆听的模样。”我在岳阳回信：“洞庭湖的月影碎作万千银箔，每一片都写着思念。”

一九八七年中秋，他的信纸带着笑意：“今日数学系联欢，我唱了《绿岛小夜曲》。当唱到‘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不断地向你倾诉’时，思念倏然满溢。原来这首歌的每一句，都代我诉尽了羞于启齿的心声。”展读至此，窗外的月光分外皎洁，仿佛要将纸上的每一划墨痕，都深深烙入心间。

一九九三年中秋，我仍在医院值夜。深宵巡房毕，独坐值班室。那夜的月格外低垂，低得似要探进窗来。他的信如期而至：“校园桂花开得正盛，香气让我念起你信中常提的那株。整理旧物，偶见当年抄录歌词的泛黄纸页，《绿岛小夜曲》的字迹，竟清晰如昨。”信的末行，他写道：“这些年来方始领悟，你便是我的绿岛，而我，甘愿作那艘永远绕你航行的船。”月光透过窗棂，为信纸镀上温柔的银边。窗外桂香与纸上墨香缠绕，凝结成记忆里最浓郁的中秋味觉。

一九九六年的中秋，是我们首次共度，却是在湘雅医院的病榻旁。月光透过窗格，映着他苍白的面庞。我轻握他的手，哼起《绿岛小夜曲》。他嘴角浮起浅淡的笑意，声息微弱：“那时我便想，终有一日，要带你去看真正的海。”月光静默聆听，将这句承诺纳入恒久的记忆。窗外梧桐叶落，宛若那些年被我们摩挲了无数遍的信笺。

一九九九年中秋，我怀揣他的信，独往北海。月光在海面铺就一条银亮的路径，海浪轻抚沙滩，果真如歌中所唱，“在月夜里摇呀摇”。咸涩海风之中，我仿佛听闻他的低语：“你看，海上的月，可像极了当年洞庭湖上的那轮？”随身听里唱到“姑娘呀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时，泪水终是决堤。原来有些歌，非要等到物是人非，方能品尽其中滋味。

前年中秋，他的女儿出阁。喜宴设于东湖畔，月光洒满湖面。新郎是数学博士，却道出最诗意的誓言：“你是我生命方程的唯一解，宛若月是夜空唯一的光源。”姑娘与我相拥时，月光将我们温柔环抱。“爸爸的日记里写着，”她轻声道，“她总在中秋值夜，祈愿能陪她看一回完整的圆月。”婚礼上响起《绿岛小夜曲》，新娘言道：“我要替爸爸圆了这个心愿。”于这温婉歌声里，我豁然明了：有些爱，从未消逝，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恒久存在。

今夜又逢中秋，月光依旧如水，浸染着洞庭湖。我沿湖岸漫步，四十载光阴在月色中重叠。远处飘来年轻的人语：“为何中秋月最圆？”“因所有思念，皆在此时被月光照亮。”

是啊，月光记得。记得所有未及言说的话，记得所有擦肩而过的时光，记得所有深藏心底的缱绻。今夜，当我再度伫立于此，终于彻悟：有些印记永不会泯灭，它们早已被月光典藏，被歌声传颂，被时光淬炼成永恒。

夜色渐深，月华愈发明澈。我牵着可乐，转身归家，内心一片澄净安然。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如是，便已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