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庭南路与鱼巷子的转角,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一家小店静立其间。白底黑字的招牌,只坦荡荡地写着三个字——「大馒头」。
我总觉着,这店名起得极好。不取“楼”,不称“坊”,就叫“大馒头”,有股子开门见山的诚恳。几乎每周,我都会特意绕路过来,推开那扇略沉的玻璃门。刹那间,蒸腾的白汽便裹挟着纯粹而奔放的麦香,轰然扑满面颊——这香气,像一把滚烫的、无形的钥匙,只一旋,便“咔哒”一声,撬开了四十多年的时光重锁。
案上的馒头,是老面发酵的,形如饱满的秋收,入手沉甸甸,带着面食生命本身的重量。我从不急着下口,只愿耐心地、顺着纹理将它慢慢掰开。内里竟是千层万绪,一丝丝、一缕缕地纠缠、层叠,仿佛藏满了密密的、光阴写就的日记。麦香是朴素的,嚼劲是扎实的,这朴实无华的表象之下,蕴藏的,正是时间最为慷慨的馈赠——一份扎实的香甜,与一种近乎于亲情的温情。
我是在钱粮湖长大的孩子,自幼的肠胃,是被油亮的大米饭和鲜辣的湖南菜喂养大的,那是鱼米之乡独有的、泼墨般的烟火气。高中寄宿,食堂早餐倒也供应馒头,却总是一副被生活磋磨后的委顿模样:小小的,质地紧实如一团失去呼吸的死面,颜色黯淡,不过是个敷衍肠胃的充饥物。若是放凉了,便硬得像块从河滩上捡来的小石头,非得靠滚热的白水强送着,才能勉强吞咽下去,全无半点享用食物的愉悦。
我生命味觉的转折,发生在1980年的秋天。那年,我如愿考入岳阳地区卫校。学校的食堂,就此为我打开了一个关于北方面食的、崭新而光辉的世界。那里的馒头,二两一个,个个出落得又白又胖,像南方冬日里罕见的、蓬松得不敢触碰的雪堆。手指轻轻按下去,它能温柔而坚定地将力道反弹回来,面皮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俏皮的窝。一口咬下,慢嚼细咽,麦芽那原始的、阳光般的甘甜,便从紧实的肌理中,一丝丝、一线线地渗出来,松软中带着令人心安的嚼劲。若再配上一碗用大汽冲得滚烫软糯的白米粥,米粒已将一身精魂都化在了粥水里,二者便成了天作之合。在那个十六岁、身体正贪婪拔节的年纪,这样一顿早餐所给予的,是一场能让我由衷感到幸福的舌尖盛宴,是足以慰藉整个漫长上午的妥帖与温暖。
那时读书,心是滚烫的。国家为我们免去了学费,每月还有十五块五的生活费,若再加上两块钱的奖学金,于我,便是一笔能安身立命的“巨款”了。这钱,不啻于一场滋润青春的“及时雨”。卫校南面不远,便是新华书店。我至今清晰地记得,用省下的伙食费买下的第一本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笔钱滋养的,何止是年轻人饥饿的身体,更是一份关于未来、沉甸甸的、闪着金边的希望。每次放假归家,同学们的行囊里,也总会像藏着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带上几个这样的大馒头,要把学校的这份厚实滋味,这份城市的见闻,一同分享给守望在乡下的家人。
从此,我便将对大馒头和白米粥的爱,深深地刻入了生命的习惯里,融进了奔流的血脉中。后来走南闯北,在无数个异乡的清晨,当同行者们用牛奶、咖啡的精致唤醒睡意时,我的选择始终如一——两碗滚烫的白米粥,佐一份结实的大馒头。他们的早晨或许很“洋气”,但我的早晨,却因此感到一种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踏实”。这清晨伊始便获得的美好与笃定,像给灵魂打了底,足以支撑起一整天的漂泊与劳顿。
这简单的食物之于我,早已超越了味觉的浅滩,游向了情感的深海。它是一枚岁月的书签,精准地标记着那段被一个宏大时代与国家臂膀温柔托举着的、清贫却熠熠生辉的青春。
如今,每每咬下这间店里买来的老面馒头,牙齿感受到那需要花上力气去咀嚼的扎实时,我心头总会涌起一丝宽慰与感念。幸好,在这里,在这追求速成的年代,还能尝到那种需要时间耐心等待的滋味。馒头看似简单至极,却是最接地气、最能养人心神的食物。它的朴实,正象征着生活本该有的、去除所有浮华与矫饰的本真。
原来,我爱的,从来就不仅仅是馒头本身。而是那个被粮食最纯粹的甘甜所深深抚慰过的整个青春时代,是那份被朴素而坚韧的力量所默默养育出的生命底气。这力量,沉在骨子里,让我无论走到哪里,身处何境,都能脚踏实地,行稳致远。
愿我们的人生,终能如这老面馒头一般,历经揉捏、发酵与蒸腾,外表朴实,不事张扬,内里却层次丰富,饱满而富有坚实的涵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