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帘隙,在南墙上描出银杏摇曳的淡影。中秋将至,那些与你们散落天涯的月光,又一次在心底泛起粼粼波光。
记忆的门,总被2015年塞伦盖蒂的月亮叩响。
纯粹的夜幕下,篝火噼啪,远处传来鬣狗断续的呜咽。我们围坐炭火旁,看一轮金黄饱满的月从稀树草原的轮廓线缓缓升起。它低垂得那样近,将白日焦黄的草场镀成流动的银箔。连迁徙的角马群,也在清辉中化作地平线上温顺的剪影。
从行囊深处取出辗转万里、已然干硬的月饼,小心掰开。碎屑落在膝头,无人言语。只有齿间与饼皮摩擦的细响,混着草原深处不知名的低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的诗句在那一刻有了篝火的温度、风沙的质感。原来重要的,从来不是身在何方,而是与谁,共有这片亘古的清光。
这轮异乡的月,成了我们之间一份不成文的契约。
于是有了两年后,珠穆朗玛脚下的重逢。
海拔五千三百米,寒气如针。我们挤在狭窄帐篷里,借着头灯微光分享同一块能量棒。高原反应让呼吸奢侈,话语都成了简短气音。有人轻轻掀开帐帘——皓月就在那里,亮得惊心。清辉毫无遮拦地泼洒,将雪峰染成凛冽的幽蓝。“这样的夜晚,若用来睡觉,未免太过奢侈。”低声的感慨里,所有艰辛都沉淀为生命里不可复制的篇章。极限之处的月光,照见的不是风景,是生命本身炽热的脉动。
2019年吉尔吉斯的伊塞克湖中秋,则像一场命运的慷慨馈赠。
湖畔长桌铺开,当地酸涩的葡萄汁代替了酒。蓝牙音箱流淌出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三连音如水波漾开,与天山黛色轮廓在暮色中交融。宴后微醺,信步湖滩。转身的刹那,震撼降临——万顷湖面平滑如墨玉棋盘,完整倒映着天心那轮圆满。“滟滟随波千万里……不知江月待何人?”《春江花月夜》的句子蓦然击中胸膛。这片玄奘笔下的“热海”,这轮见证过丝路商旅的明月,莫非真在等待我们赴一场跨越时空的约定?风里飘来远处毡房苍凉的歌声,我们静立无言,仿佛与这湖、这月、这山缔结了宿命般的默契。
洋沙湖的渔火在墨色水面拉出暖黄光痕,禾木的炊烟在晨昏交界的天幕画出人间暖意……每一处被月光亲吻的土地,都是时光钤下的私人印鉴。
我们追逐的月亮,成了另一面镜子。塞伦盖蒂的月照见洪荒中的相依;珠峰的月照见极限处的炽热;伊塞克湖的月照见历史长河的回响。每一片清辉,都映照出我们彼时最真实的情感纹理。
想起萧红笔下的月亮。她说海上的月“从海面像铺开一道金鳞”,霸道鲜活;呼兰河边的月则温婉可亲,“河水里仿佛泊着另一个”。她的月亮是深切的人间之镜——照见祖父慈爱的侧影,也照见冻土上坚韧的生存。
而我们“与风同行”所仰望的,何尝不是这样一面面移动的镜子?它照见的,是我们用脚步共同丈量、用记忆共同构筑的流动“故乡”。这个故乡没有固定经纬,它的坐标,由一群人和他们共有的月光定义。
又是一年中秋时。
独自走在南湖边,城市灯火给半轮明月镀上毛茸茸的光晕。李商隐的怅惘随月色漫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那泪,是岁月深处未及的牵挂,是记忆中转瞬的璀璨,恰如脚下湖水,带走太多,也沉淀更多。
那群人,那片月,那些年的中秋。
散落四方的故人,别来无恙否?
月亮又要圆了。它无分别地照耀着塞伦盖蒂即将泛黄的草原,照耀着珠峰永恒的雪坡,照耀着伊塞克湖的深蓝,也照耀着我窗外正一叶叶染金的银杏。它是宇宙最沉默的见证者,见证聚散,记录华发,亘古如斯。
让我借这即将盈满的清辉,遥寄一份祝福:
愿你们的生活,如我们曾共同仰望的中秋月——轨迹中难免阴晴圆缺,尘世不免浮云遮蔽,但内核永远是那片澄明、圆满而温柔的辉光。
而我们,这群曾被同一轮明月照亮、曾在彼此眼中看见星辰的人,无论相隔多少山川岁月,都共享着这份穿越时空、抵御流年的人间清辉。
当时,我们在最饱满的月光里,啜饮过永恒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