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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艳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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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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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卫校同学》

梧桐叶黄了三次,绿了三次,在记忆的河床静静漂了四十五个春秋。

暮色里,手机微光泛起涟漪。“天使情缘”的群名恍如一枚时光邮票,载着那行小字穿越人海:“本周日,长沙百辰设宴,诚邀卫校13班老同学拨冗相聚。”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忽然触到一阵遥远的风——那风里有消毒水清澈的锐利,旧纸张温柔的叹息,还有十六岁那年秋天,我们推开通往世界的第一扇门时,那一声悠长的吱呀。

一九八零年秋,我十六岁。揣着录取通知书走进卫校时,梧桐叶正泛着浅浅金边。那是个录取率仅百分之几的年代,能挤过独木桥的,都是削尖脑袋的“学霸”。我们13班,四十个姑娘,清一色理科出身。齐耳短发或马尾辫,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眼底却都烧着一簇不服输的、静默的火。

国家免了学费,每月还有十五块五的伙食补助,成绩优异另有奖学金。这对多数从乡野来的我们,不仅是保障,更是尊严。如今回想,心底唯有深深感激——是那份扎实的托举,让我们这些农家女儿,稳稳握住了知识的钥匙。冬日清晨,食堂蒸笼喷涌的白雾后,喧软的大馒头和糯滑的米粥,成了青春记忆里最踏实温暖的背景。

那是怎样的一群女孩啊。解生理生化难题,笔尖沙沙如春蚕食叶;缝合又准又漂亮,绷带打得又快又稳。十六七岁的年纪,便在福尔马林郑重其事的气味里,初次触摸生命的奥秘。梯形大教室的晚自习,总是座无虚席,只有翻书与书写的细响。我们共享着一种隐秘的骄傲:在那个选择并不丰饶的年代,我们亲手为自己,推开了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

我们的青春,当然不止于书本与显微镜。篮球场上,我们班的姑娘跑动、传球、上篮,身影矫健如鹿。江巨兰是校队主力,曾代表学校征战全省大中专女子篮球联赛;文艺汇演的舞台上,夏小玲和汤丽平的双人舞《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旋开了笨拙却真诚的裙摆,一路跳到了岳阳市文化局的赛场。那是我们在严谨的方程式之外,向世界绽放的另一种姿态——原来理科生的灵魂里,也住着跃动的诗。

指尖滑过接龙名单里的名字,八十年代大寝室的气息便混杂着时光尘埃扑面而来:阳光晒过的棉被暖香,廉价雪花膏的甜腻,墨水与纸张的微酸,还有年轻身体蓬勃的、洁净的气息。这些味道,混沌又分明,织成了我们青春的底色。

娜娜的床铺总是最整洁,枕边永远摞着参考书。每到周末,她便背起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去四化建的舅舅家,常带回些外文医学杂志的摘译手稿——纸页间散发的油墨香,是一种令人心痒的、远方的味道。

谢蓉是真正的城里姑娘,却总爱扎在我们这群“乡下丫头”堆里,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听我们讲插秧、捉萤火虫、辨认野菜。她的世界里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隔阂,像一座天然的石桥,默默连接着我们沾着泥土气的昨日,与对“未来”那模糊却光亮的想象。

陈风,是寝室的“小太阳”,性格泼辣,鬼点子多。最让大家课余津津乐道的,是那几个在外地上大学的男生,总给她写信。雪白信封,右下角印着不同大学的鲜红字样。她总是大大方方地拆看,读罢却常挠头,一把将信纸推到我面前:“快,帮我想想该怎么回!”于是,无数个夜晚,我成了她的“影子书记”。几十年后,这成了我们相聚时百说不厌的典故。信里具体的字句早已模糊,但那共谋般的少女情愫,那分享最私密心跳的亲密,却如窖藏的老酒,在记忆里愈陈愈醇。

我们一起打下的,何止是知识的底子?那更是一种被集体生活淬炼过的心气,一种“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走到灯火通明”的韧劲,一种在朝夕相处中磨砺出的、看不见却无比坚实的精神骨架。

毕业后,我们如蒲公英种子,散落天涯。但令人欣慰的是,谁也没有真正落下。秀华班长已是中南大学的硕士生导师,言谈间比当年更添智慧与从容;肖兰团支书在体制内稳扎稳打,退休时已是副厅级干部;而那些数十年奋战在临床一线的姐妹,也大多成了各自医院德高望重的专家、教授。

个人的航船,也始终沐浴在同窗情谊的港湾里。1999年,我辞去公职,创办美笛口腔门诊部。二十余年创业路,从青涩摸索到稳步前行,其间冷暖自知。而每当我回望,总能看到同学们温暖的身影——或是一声关切的询问,一次真诚的推介,或是一句低谷时的鼓励。这些点滴支持,汇聚成实实在在的力量,陪伴我穿越风雨。这份情,我始终深怀感激。

若说这些事业上的建树,是对我们昔日“学霸”底色的一份踏实交代,那么看看我们的下一代,则更让人生出一种穿越时光的欣慰与恍惚。我们的子女,十有八九成了国内外名校的硕士、博士,在新的、更广阔的赛道上,延续着对“优秀”的追求与诠释。这不仅意味着我们这一代人立住了,更意味着,我们把对知识的敬畏、对向上的渴望,化作了最深沉的言传身教,如静水流深,无声而坚定地浇灌了下一代的生命之树。这,或许是我们共同创造出的、最珍贵的财富。

如今,大多数同学已从一线退下,身体尚硬朗,退休金足以支撑起体面、安稳的晚年。再相聚时,或许少谈了些职称项目,多了些养生心得与旅途见闻;少了些无意识的比较,多了些纯粹的牵挂与问候。这是时间,最终赐予我们的从容。

想到这里,最后一丝犹豫烟消云散。恰在此时,李英在群里更新了消息:“北京的娜娜,广州的谢蓉和陈风,都已到长沙啦!就等你们了。”

娜娜笔下那些精细如工笔画的解剖图,谢蓉闪电般精准的口算,陈风从复杂化学公式里发现的美学逻辑……这些尘封的细节,因这一声呼唤,骤然全部苏醒,鲜活得几乎烫手。

这次聚会,哪里只是一场怀旧的饭局?

这分明是一场时间的检阅。我们要去看看,那些曾被同一盏灯照亮额头的少女,如何被岁月的河床打磨成各自熠熠的星辰;去听听,那间八十年代寝室里点燃的懵懂微火,如何蔓延成一片灿烂而温暖的星空。

这宴,是青春的约,是岁月的诺,无论如何也得赴。

——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卫校十三班全体同学。

愿我同窗,身体常健,笑口常开;

愿往事可下酒,未来更可期;

愿这穿越四十五载春秋的情谊,如陈年普洱,在时光的浸泡下,愈久愈醇,芬芳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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