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家里被生命的喧闹充盈着。两个女儿带着各自的家人,八口人浩浩荡荡从广州回到岳阳——还外加一只拉布拉多。
战争的序幕,是由两抹娇小身影掀开的。两个五岁半的小人儿,像侦察兵一样潜入我的卧室。梳妆台在她们眼中,不啻于一座藏满奇珍的魔法山。四只黑葡萄似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些剔透的瓶罐。姐姐踮起脚尖,小手一探,一支旋开的口红便稳稳在握;妹妹瞄准那盘五彩眼影,指尖轻轻一抠,一抹贝母珠光便沾上了指腹。
“外婆,”姐姐转过脸,眼里闪着星光,“我们可以化妆吗?”那试探里满溢的渴望,活脱脱两只发现蜜罐的小熊。
“当然可以。”话音未落,她们已扑向那片眼花缭乱。一瓶指甲油被碰倒,圆滚滚在地板上咕噜噜转圈,划出一道红色弧线。
狂欢就此启幕。眉笔在肉乎乎的小手里,成了不听使唤的魔法棒。姐姐给妹妹画眉,一笔斜飞入鬓,宛若戏台上的刀马旦;妹妹不甘示弱,抓起腮红刷在姐姐脸上胡乱扫荡,呛得她连打两个喷嚏,鼻尖都泛起红晕。口红不再是点缀唇色的工具,而成了横扫一切的画笔——涂完嘴巴涂脸蛋,最后连鼻尖下巴也未能幸免。她们瞧着镜子里两张红彤彤、年画娃娃似的脸,咯咯笑个不停,笑声如风铃摇曳。
真正的“神来之笔”是妹妹的创造。她们将口红涂满整个掌心,连指缝都不放过,然后相视一笑,“啪”一声,两个鲜红的小手印郑重其事地盖在客厅最显眼的白墙上。那红色饱满、鲜艳,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
两岁半的小外孙女在一旁不平地跺脚,咿咿呀呀抗议,小脸涨得通红。终于,她也抢到一支眉笔,学着姐姐的样子,在圆鼓鼓的脸蛋上认真划拉,小舌头抵着嘴角,留下几道歪扭的灰痕,活像小猫胡须。
三个小人儿顶着一张张滑稽的脸,在屋里追逐疯跑,笑声像撒落的银铃,清脆地滚了满地。那快乐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
孩童斑斓的喧闹未散,另一股更具野性的“风暴”便呼啸登场。
它来了,家便难有片刻安宁。
旺崽,这名字起得半分不差。一岁的拉布拉多,通体雪白,像一团被风吹着跑的云。刚从广州长途而来,洗过的毛发蓬松如新絮,跑动间散发着暖融融的椰奶甜香。可这安静的表象,全是骗局。
它对家的“探索”是全方位的。一米二以下,是它的绝对领地。鼻子如高效雷达,轻易锁定了茶几下层那盒火腿肠。脑袋一拱,爪子一扒拉,塑料包装在尖牙下发出“刺啦”哀鸣,转眼间,几根火腿肠连碎屑都不剩,金属卡扣也被咬得变形。
这仅是开始。一个猛冲,晾在椅背上的浴巾被拽下,脑袋疯狂左右甩动,浴巾在空中被抡得呼呼作响,像一面投降的白旗。旋即,又发现了新目标——角落里的快递箱,三下两下撕成碎片。
阳台更是重灾区:烘干机的布艺外套被扯开一道长口子,白色填充物像棉花糖般漏了一地;洗衣机后的排水管被生生拽出半截,它似乎对那根软管情有独钟,扑上去又啃又咬,不一会儿,水管便可怜地耷拉着。
但“杰作”远不止于此。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它不知从何处翻出的那支粗壮的黑人牙膏。精准地咬在牙膏管中段,像叼着一支造型奇特的胜利雪茄,昂首阔步在客厅巡游。深色管身与雪白毛发形成强烈反差,被咬破的管体正渗出白色膏体,沾满雪白的吻部,让它看起来像刚偷吃完奶油的邋遢鬼。
这一地狼藉,是它用尖牙利爪写就的日记,记录着蓬勃到无处安放的精力。它不懂对错,只用牙齿认识新鲜环境,用破坏建立与世界的连接。
女婿终于忍无可忍,抄起衣架,可它早已“嗖”地缩进餐桌最深处。空间狭小,庞大的身躯勉强塞入,只留一个沾着牙膏沫的毛茸屁股和一条摇得正欢的尾巴露在外面,尾巴扫着地板沙沙作响。蹲下身,对上那双湿漉漉的棕色大眼睛,它无辜地、坦然地望着你,仿佛在说:“看,我为你创造的这片新天地,难道不充满生机吗?”那眼神纯净得让人生不起气。
女儿望着这一切,疲惫地揉着眉心。在广州,她被工作、被两个孩子、被城市的快节奏撕扯得筋疲力尽。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应对这只“青春叛逆期”的大型犬了。她把牵引绳递到我手里时,眼神里满是歉意与如释重负。
我接过绳子,也接下了这份沉甸甸的、充满破坏力的热闹。
于是,这个家的国庆图景完整了。我望着满室的“创作”——墙上鲜红的手印,地上叼着的“雪茄”和破碎的包装,空气里混合着面霜的甜香与薄荷的清冽。而书房一隅,八岁半的外孙正伏案疾书,进行着关于成长的沉默仪式。
小小的背影弓得像只虾米,铅笔在作业本上沙沙作响。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他却迟迟没有动笔,只是反复咬着笔头。10月1日的日记这样写着:今天中午,我开始了我的大挑战。要在一天内把全部作业做完。我先写完了英语,又写完了数学,最后是语文。我先做完了两张卷子,再是一张算数卷子,然后是摘抄和日记,最后是六百字的卷子和背古诗。我觉得我已经写了两个多小时了。
写完这一段,他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小声嘟囔:“外婆,我什么时候可以像妹妹们一样玩?”眼神里有着不该在这个年纪出现的疲惫。
我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孩子们的课程表上,排满了游泳、跆拳道、英语;大人们的生活里,写满了奔波、压力和无奈。那种无形的“卷”,似乎连八岁的孩子都逃不过,假期也要与成堆的作业为伴。
望着外孙伏案的背影,我突然明白:或许最该被容许“真正做一回自己”的,不只是那些肆意玩闹的幼童,也包括这个在学业压力下过早懂事的孩子。但在这里,在我的屋檐下,在这个偷来的长假里,至少还有一方天地,容许小仙女们把口红当作挥洒想象力的魔法,也容许一只叫旺崽的拉布拉多,用它全部的热情和懵懂,去撕咬、去探索、去认识这个崭新世界。
满地狼藉皆生意,且容稚子戏年华。
这满屋具体而微的狼藉,是童年与天性最奢侈的挥霍。我看着,笑着,摇着头。罢了,就让他们偶尔真正地、痛快地做一回自己吧。这累,这热闹,原是生命予我最丰厚的馈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