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国家刚提出“五水共治”。回家的桥上拉着横幅“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市里举办了一场征文大赛。班主任要求我和岳晴各交一篇不少于800字的征文。得奖的人会有奖金和奖品。每个班仅有两个名额。
爷爷总问,为什么学校宣传栏上总是没有我的身影。岳晴的作文总是被当作范文贴在宣传栏上,我真的太想赢一次了。
那时我们虽不懂“治污水、防洪水、排涝水、保供水、抓节水”的深刻含义,但老师说,治水如治心。全市中小学生都要以“我心中的五水共治”为主题,写一篇文章,谈谈如何从身边做起,守护绿水青山。
那篇征文,成了我心底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嫉妒像污水,污染着我的内心,驱使我把岳晴作文涉嫌抄袭的罪名,狠狠推到她身上。她那哀求的眼神、老师愤怒的质问,如影随形,像旧磁带里滋滋的杂音,在每个深夜啃噬着我。
十二年里,我们再无联系。直到昨天,岳晴的号码突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她的声音在电流里有些失真,语气满是思念与喜悦,只字未提当年那件事。她说,梦里总回到我们童年都不敢攀爬的那座山脚下,如今它成了旅游胜地,听说光滑的石阶能照出人的亏心事,溪水冲刷不干净的就是该还的债。我们约好去爬一次。
周末清晨,山脚下已人群熙攘。山上的台阶干净得会反光,像是镜子。我的耳朵仿佛被蒙住,人群的嘈杂声模糊而遥远,唯有那滋滋声清晰可闻。我努力去听,却听到了岳晴崩溃的哭声和老师质问时我那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
人潮推着我向前。岳晴皱着眉,却故作轻松。“林栖,我们真的好久未见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喊我外号。12年时光,让她在我眼中成了既陌生又熟悉的存在。她极力模仿着过去的熟稔,可我只要一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曾经的不堪。
她站在我身旁,笑容灿烂,露出可爱的虎牙,浅浅的梨涡里仿佛装满了我们曾经的开心过往。但这笑容此刻却让我有些不适。“林栖,为了和你爬山,我买了一套全新的登山装备,我坐索道上去,山顶等你!”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为了一件事总会买全装备。我点了点头,太阳照在身上,莫名有一种沉重的感觉。
她往索道方向走去,步伐缓慢……突然,她折返回来,“林栖,身份证和手机我帮你拿着吧,放口袋里容易掉,我的包有夹层,很安全。你总喜欢逃避,这次不许半途而废,要靠自己攀登顶峰!”她的眼睛里透着真诚。我心中一股火气直冒,她这是在内涵我吗?可看着她的眼睛,又觉得她是真的为我好。我没办法拒绝,只好把手机和身份证交给她。也许她曾经也这么信任我吧。
岳晴坐着索道先上山了。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攀登。登山杖敲击着台阶,发出“噔噔”的声响,并带出一捧泥土。像极了我攥紧岳晴作文时,手上沾上的墨水。治水要治污,可我当年偏要把嫉妒搅成那滩浑水。每爬一步阶梯,都在舀心里沉淀十二年的淤泥。就怕轻轻一晃,又会浮上来。
石缝里的杂草像是岳晴纸上的墨迹,踩上去一瞬间仿佛化成一片清澈的溪流,组成了岳晴文章的开头:“家门前的河是墨色的,漂满了垃圾……”。耳边传来阵阵水流声和老师的质问声,办公室外同学们的议论声,像是要揭下我可笑的遮羞布。反光的石阶映出我13年前发红的脸。
背后传来推搡感,催促着我前进。岳晴的胸膛因抽泣不断起伏,“老师,我真的没有抄她的作文。林栖帮我说句话,求你了。”不用看,那一定是她哀求的眼神。我踩在石阶上,突然打滑,赶紧抓住绳索。石缝里的小草也在努力攀登,它们都能勇敢向上,我却因自己的自私陷入了无尽的痛苦。
从山腰往上看去,隐约能看到山顶的寺庙露出房檐一角,房檐在热浪中扭曲着。前面的人陆续体力不支,脚步变得沉重,喘息声此起彼伏。身后登山杖又戳到我的脚后跟,仿佛要撕碎我曾经的谎言。
“你们到底谁抄谁的!”老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猛地抬头,只见前方平台一阵骚动,一个身影失衡晃荡,惊叫声中,几个登山包连同杂物翻滚着砸落下来!根本无处可躲!一个铃铛挂件砸在我脸上,世界瞬间安静,只有滋滋声在脑海回响。“林栖,求求你,帮我说句话吧,求求你了。”岳晴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低语,像一把刀割着我的心。崩溃的哭声像是洪水,几近冲垮我的理智,我甚至觉得,就这样死了或许就解脱了。
突然,一双温暖的手拉住了我,是十三岁的岳晴,她质问:“林栖,为什么不和老师说实话。”旁边路过的同学窃窃私语,让我无地自容,我梗着脖子反驳她。她的手触碰到我手腕皮肤的瞬间,仿佛印下了契约的烙印,我瞬间清醒,双手死死攥住绳索。求生本能战胜了一切,手心和脚心满是汗水,手被粗糙的绳索擦破,渗出的血珠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刺目,像我那无法隐藏的污点。
惊魂未定的呼喊从上方传来。我全身发冷,大口呼吸,肺部却像漏气,空气穿过躯体,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排我前面的女子顿顿地往前走,没回头看我一眼,仿佛刚才的支撑只是我的幻想。
我开始担心岳晴坐的索道能否平安登顶。那书包铃铛声,像极了岳晴崩溃的哭声。我双手死死攥着绳索,指节泛白。
终于爬完最后一层阶梯,踏上山顶宽阔的平台。阳光洒在身上,带着一丝暖意,却照得我受伤的手更加刺痛。香火气弥漫,我的胃里一阵翻滚。烟雾在我眼前扭曲,让我头晕目眩。愧疚如影随形,就像伤痕,时间无法将它抹去。
岳晴朝我小跑过来,递来一瓶水,“林栖,你还好吗?你的手怎么了?”她伸手想要安抚我,我下意识地躲开了。她似是被我的动作气笑了,开始嗤笑起来,“你的脸色和13年前那个办公室的脸色一样白。”她的笑容如同一把利剑,刺痛着我。
阳光照在我泛着血迹的手上,那持续的刺痛揭露着我的不堪。岳晴把水塞到我手里,就像当年帮我承担错误一样。我没敢喝,偷偷塞回了她的包里。我知道,有些愧疚如洪水,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其舀干,反而会让自己越陷越深。
我望着山顶的风景,心中的滋滋声似乎渐渐小了,可那份愧疚,却如这座山,沉重而真实地压在我的心头。但我明白,有些错误,即便无法弥补,我也不得不面对。
“岳晴,对不起。”山上的风吹散了我的声音。她看了我许久,没有给我一个答案。然后她掏出那瓶水,用水沾湿了纸巾,帮我擦拭着手上的擦伤。我不再期待她的回答。一阵风吹过,卷走了岳晴手中的纸巾,飘落溪水中。浸了血的纸巾在水面漾开一片淡红,旋即被流水扯散。
她看着空空的手,疲惫地笑了。她说,“我想过我们无数次的重逢,想过再也不要原谅你。甚至想了一百种方式让你也尝尝百口莫辩的滋味。可是…”她哽咽了,泪水砸在我的手上。偏头望向身边的溪水,“就因为你当初一句话,我妈妈,在办公室里鞠了半天躬。”有些东西,是擦不干净了的。
口袋里那张我反复誊抄了12年岳晴的作文,我掏出来扔进了溪中。纸被溪水浸透,墨迹洇开,顺着水流跌宕而去。
溪水冲刷着石块,如今石头已经打磨成顺应水流的形状。岳晴的作文留在了石头上,激浪形成的伤痕怎么也磨不平了。
山上的风还在吹着,香火被吹散了。愧疚被吹变了形。水治理了12年才变清,而我才刚学会舀我心中的第一瓢污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