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炙热的风掠过窗台,我的思绪便不自主地,翻过一座座大山、掠过一寸寸时光回到故乡的夏日。那热闹欢娱的午后、那追逐探索的田野、那随风飘动的稻浪和那久久不散的泥土香。
我的故乡鲁甸位于乌蒙山的一个坝子之中,其名得源于彝语——水草丰美的坝子。我家所在的小村庄安阁也得名于曾经的彝族安氏在此建有一阁楼。安阁很小,小到我在初中的地图上找不到;安阁也很大,大到足以承载我童年时所有的梦。
故乡的夏在我的记忆中始于一场“刺痛”,是的你没看错,就是字面意义的“刺痛”。那应该是一个夏日的早晨,草莓成熟的日子,记忆中的我没穿裤子,便去爷爷为我种的一片小小的草莓园中,寻那大抵红了,至少黄了的草莓。嗖的一下,脚底板被一颗“豆精嬢”(救军粮,刺棘)扎了个大洞,痛的我扶着旁边的杜仲树哭喊了半晌。
或许正是这般“刺痛”留给了我此段记忆,以及记忆里那片小小的草莓园。那片草莓园只有一两丈长宽,三五垄老品种草莓。初夏之时,每日总有几颗刚刚熟了的草莓,被当时家中最小的我所“霸占”着。这大抵是姑姑们回忆起来,对我“咬牙切齿”的“历史根源性问题”所在了。
那时候,天刚蒙蒙亮,我便早早地起床,亲自去草莓园中“巡视”我的“领地”。园子用刺棘和竹竿围起来,紧邻着村子的水田,一年四季劳作的人都要从我的草莓园旁走过。大概是因为拥有,所以颇为“舒舍”(慷慨),村子里路过的叔伯婶娘们一喊我小名,我便慷慨地在每一株草莓下左右掂量,要摘哪一颗相赠。邻居们吃了我的草莓,自然要夸耀我一番乖巧懂事,我便问:“要干啥子去?”“栽秧去呢。”我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东升的朝阳映照下,“远处”的水田里,有的在拔苗、有的在翻田、有的在插秧、有的小伙伴在田埂上嬉戏打闹......
栽秧,那是一场紧张且欢乐的农事活动。而我最喜欢的是前奏——育苗的秧田,那时节的黄鳝最好抓。不知从何时起,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兴起了抓黄鳝换零花钱的行动。这条来钱快的路子,刚好与春天扣地膜、打蕨菜、挖半夏无缝衔接,若技艺高超者,零花钱颇为不菲。但捡黄鳝的前期投入也十分巨大,一台手电筒和一把特殊的火钳。
为了初始资金,我和小伙伴反反复复研究了多日,最终还是知识改变了“命运”,从一本课外书上学到了手电筒的制作原理。五毛钱一个小灯泡,杉树林边的垃圾堆里寻上四节废旧电池,课本的扉页卷成筒,来上几根废旧的电线和捆绑的麻线便可组装一把简易的手电筒。虽然只能发出微弱的黄光和时不时又得刨垃圾堆找电池,但那时的眼神和耐力是真的好。至于特制的火钳,在我们苦练的“龙抓手”技艺之下,显得有些矫情。当然,这也为我埋下了一个“惊恐”的遭遇。
经过几日的筹措,我和小伙伴终于手搓了独属于我们的捡黄鳝装备,早早扒完晚饭便等待着夜幕降临。拎着尿素袋子,拿着手电,急匆匆地出了门,沿着育苗的秧田田埂,就着昏暗的灯光,轻手轻脚,仔细探查。若发现沟里有轻微的浑浊或弯弯曲曲的痕迹,那指定是黄鳝,当然也有可能是蚂蟥。我的运气很好,刚出门寻了两三块秧田,便遇到了第一条黄鳝,可惜“龙抓手”神功尚未大成,滑不溜秋的黄鳝顺着指缝硬生生跑了!终其一夜,只逮了两根泥鳅了事。
次日,我悔不当初,于是找了根竹子,苦练“龙抓手”,在第二天晚上成功逮到了两根略显细弱的黄鳝。原本满满地收获,在看到邻居两个小伙伴抓了大半桶后,心里便羡慕的不行,嗔怪于我捡到的电池过于陈旧,以至于不能使我发现更多黄鳝的踪迹。在厚着脸皮求教一番后,我终于找到了诀窍,要去离村子更远的地方,那里人迹罕至,黄鳝最多而且粗得离谱。据一个表哥“泄密”,那小龙潭里有一条即将化龙的黄鳝,满月之时,那家伙会从泉眼中溜出来,把头探出水面,吸纳月华,至少有成人手臂般粗细。
初听时,我是怀疑的,毕竟科学让我学会了手电筒的制作,但架不住幼时在邻居老人们故事里听到的离奇。传说小龙潭那个地方之前是一片沼泽,水虽不深,但极易陷人,曾有人在路过时不慎跌入潭中,几个人都拉不出来。沼泽之说倒也只是危险,更神奇的是更古早的时候,那里有一个“顿箩”(竹编谷仓,一仗直径)大小的泉眼,泉眼之中住着一条恶龙。每年七月初七时,那恶龙便会兴起法术,从泉眼之中喷出十多丈高的水柱,送那恶龙上天兴云布雨,随后肯定要发大水,淹死了不少人。后来,村里来了一个老阴阳,造了十二口大铁锅,象征着十二重天,趁着恶龙上天,水位下降之时,以白公鸡、黑狗血涂在铁锅边沿,彻底封住了恶龙的泉眼,从此绝了水患。
那天夜里,月色晦暗,凉风悠悠。我下定决心,定要去小伙伴们都不敢去的小龙潭闯闯,抓到更多的黄鳝。穿过家门口的稻田,蹚过稀里哗啦的河道,向着东边陌生的田埂慢慢找寻。起初还能远远地看到小伙伴们微弱的灯光和听到阵阵稀疏的蛙鸣,渐渐地,周边寂静了起来,自制手电一闪一闪地散发着微光,脚下冰冷的田水与时不时被惊飞的秧鸡(水雉)使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恰在此时,一条黑粗弯曲的影子从脚边水渠之中游过,我心中大喜。沉着冷静,口衔电筒,双脚站定,左手撑开尿素袋子,右手蓄力瞄准,苦练许久的“龙抓手”猛然出击,嘿嘿!
奇怪!第一感觉这家伙真粗,而后觉得手感不对,不滑。这么粗的“黄鳝”,以我的“功力”怎会如此简单?等举起用手电筒一看,顿时吓得我大叫了一声:“妈呀!老麻蛇!”
喊声出口,电筒也掉在水中,本能地把蛇一丢,扭头就朝着家的方向拼命跑。期间几经迷路,摔了几次,心中恐惧不已。正当我忍不住即将丢人地大声呼救时,那高高地河梗让我看到了希望。跑到河梗上后,有一种绝后余生的感觉,只听到心脏如鼓点般快速击打。心神稍定才发现已经离家很远,到了隔壁村的界限,不敢耽搁,趁着月光往上游赶路。
兴许是摔倒浸水的缘故,身上莫名的感受到寒冷,走着走着,远处的山像一头头匍匐怒吼的巨兽,河埂上的灌木窸窸窣窣扭曲摇摆,我更加害怕了起来,脑海中不由得想曾听二爷爷说的故事。他年轻之时,夜里赶路回家曾遇到鬼火,那鬼火颇为诡异,十几朵排成排跟在他身后,他走那鬼火就跟着走,他停那鬼火就停,他当时年轻气盛,又当过兵自然不信这些牛鬼蛇神,反而转身就追着那鬼火跑了几里地,最后那鬼火消失在了沙沟边。当然,我并未从二爷爷的英勇事迹(甚至是编造了吓我的故事)中获得勇气,反而怀疑身后有鬼火跟随,于是梗着头往前冲。也不知冲了许久,只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将我定在了原地:完蛋了!
直到小伙伴拍了一下我的头,我才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家门口的水田边。在确认我还活着后,我第一反应是不能失了面子,便倔强地掩饰了刚刚的恐惧,反而跟小伙伴吹嘘,遇到了小龙潭恶龙所化的老麻蛇,几经搏斗才“丢盔卸甲”。几日后,我又做了一个加强版的手电筒,加入了捡黄鳝的队伍,但再也不敢越过家门口那条河。
后来,我前前后后捡了三十多条黄鳝,养在家门口自己挖的水坑之中,期待着赚了钱后的美好生活,至少每天一个校门口的炸洋芋或者一个冰袋!然而在一场暴雨之后,水坑里便只剩下两条黄鳝,痛哭一场后只得用瓜叶包裹着烤制一番,也算没曾辜负了那个夏天。
当然,故乡的夏天,不只是捡黄鳝的季节,随着气温升高,水稻发了疯似地生长,没几日便绿油油地形成了稻浪。炎炎的热气与淡淡地禾香、潺潺地流水与嗡嗡作响的虫儿,合奏了一曲乡野的乐章,让人充满活力且不知疲倦。扯栽秧果、摘白泡儿、撸沙糖果(野蓝莓),摸鱼儿、钓龙虾、斗“放牛老者”(蝎蝽),放大黄蜂、捕蜻蜓、斗斗虫.....其中最有趣的莫过于捕蜻蜓、摸鱼儿和捡秧鸡蛋啦。
夏日水稻疯涨之时,水田里的蝴蝶和蜻蜓最多了。找一个纤弱的细竹枝,在顶部弯成一个圆圈,找几个大大的蜘蛛网,最好是黑蜘蛛的网,花蜘蛛比较脏,反复转圈裹上,一把纯天然的捕虫网便诞生了。用之捕蜻蜓、蝴蝶和大黄蜂最是好用。
最喜欢的是那种大蜻蜓而不是小蚂螂,但这家伙飞的奇快,且变化多端,要想成功捕捉,必须得等它停在禾尖之时,屏住呼吸,凝神聚气,缓缓靠近,捕网离蜻蜓不到一卡(十多厘米)处,利用竹枝的弹力突然下压,成功率大涨。捕到之后,从奶奶的针线篓中找根鲜艳的线,拴住蜻蜓的大腿或尾部,牵着即可出门相互炫耀。谁的最大、声音最响、飞的最高,谁就胜出。当然抓大黄蜂也是如此,但有两个要点,第一抓到的第一时间一定一定一定要拔刺,别问我为什么知道!第二,要用线拴住大黄蜂的大腿,栓腰杆它不飞。
夏日还有一乐便是摸鱼儿,我打小不爱吃鱼,但对摸鱼儿却颇为上心。家门口那条河中鱼儿甚多,夏季涨水或遇到水库放水时,那河里的鱼儿甚至能顺着门前的灌溉渠游到家门口的小水沟,一个撮箕就能轻松拿捏。
找个窄一点的沟渠,把撮箕斜插入水中,从上游下水,沿着两旁的草丛中摸索,那些有洞的地方,往往手一进去,几条一二两的板鲫挤在一起。待摸到撮箕附近,猛然抬起,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撮箕里拍打着,散发着银光,像一颗颗散碎跳跃的光点。有鲫鱼、白条、蚊子鱼(鳑鲏)和河虾,偶尔也能发现几个蝎蝽、水蜂子,当然虫类此时颇遭厌嫌。
有一次,父亲带我去河里抓鱼,安排我提着桶站在河边,他与几个叔叔下河捞鱼。那日我们收获颇丰,甚至还摸到了几根黄鳝。我提着桶里的鱼站在河里浅滩处,静静地跟着,突然一条约有小半斤重的鲫鱼受到惊吓从深水区闯到了我的面前,在浅滩斜着身子急速掠过。我心中大喜!到了我展现技术的时候,也忘了手中还提着鱼桶,手脚并用飞扑而去,结果大鲫鱼未抓到,桶里的鱼全洒了,顺着河水向东而去!父亲倒也罕见地没骂我,带着我们又继续去双沟那里摸鱼,弥补了我造成的损失。
后来,化肥农药用多了,田里河里的鱼渐渐少了。曾听爷爷说起,他们小的时候,一到秋天稻田放水准备割稻谷的时候,那田里一两斤鱼的到处是,抓都抓不完。我自然是不信的,反问:“那有这么多鱼,你们小时候还经常饿肚子呀?”爷爷没说话,只是颇为肯定地抽了一口焊烟。或许我们每个人的童年记忆里,那些偶发的、小小的、快乐的东西,在后来的回忆中总是填满了所有的时光。
捡秧鸡蛋则是在我稍大后发生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家门口的水田中有很多秧鸡(水雉),成群结队地在田里觅食、产卵。它们最爱的地方是那种水稻长得很旺,但抽穗较慢或野草较多的田。远远看去,只要稻田中有一团水稻过分的密集或过分的绿,进去一看,十之八九是有窝的。秧鸡的窝很神奇,几根粗壮的水稻叶片相互交织,悬空成结构,然后用一些干的野草相互编织,竟然能承载起它和两三枚蛋的重量。
不过,秧鸡蛋太小,而且多为已经受孕的,不是太受欢迎。大人们薅秧(除草时)遇到了往往视而不见,任其繁衍。大抵是有秧鸡的地方,病虫害少些的缘故吧,这朴素的生态防治为那时的“秧鸡大爆发”奠定了基础。
家门口除了草莓园与菜地外,还一片柳树林,那种高大粗直的大柳树。林下长满了各类植物,有青蒿、苦蒿、蛇莓、芨芨草(酢浆草)、马齿笕、赖克妈(车前子),还有姊妹花(野蔷薇)、野小苏(紫苏的一种,其花苞像一个头长独角的虫,可用两根钉子钉在地上,用橡皮筋拉起双轨,将野小苏的花苞放在两方轨道上,两人各用一块瓦片摩擦钉子,“独角虫”便会相向而行角斗比拼,即“斗斗虫”的玩法)等。秋天时,蒿类植物长得最高最密,若逢久阴放晴,全村一起割稻谷,那些秧鸡便成百上千地往四周蒿草林里逃窜。我曾在蒿草林中,一会儿功夫就徒手抓到五只秧鸡!足足五只!
不过,似乎夏日的快乐只属于童年时代,青少年时期我去了县城读初中,去了市里读高中。那时候的田野似乎不再那么快乐,感觉一回家就有干不完的活。
因水稻的价格太低,村子里能种烟叶的都种了烟叶,只有排不出水去的地方还在种稻谷。我家也如此,父亲种了十多亩烟叶,两间烤房烘烤,只有租借的闲田隔两年才种点本土品种的水稻。所以初高中的暑假的一个星期大体的安排是,周一周二打烟(采摘烟叶)、周三周四掰烟儿(除烟芽)、周五周六理烟叶(整理烤制后的烟叶,并初分烟叶等级)。于是乎,那几年的夏天,身上几乎每天都是湿的,或是早晨的露水,或是中午的汗水,而双手上全是厚厚的烟油,极难洗净。最糟糕的是季节变换或为了赶在烟价高时出售,一天要烤两炉烟叶,凌晨两点还在上烟(编织鲜叶后有规律地放入烤房)。那时我身体也颇为强壮,一袋水泥轻轻松松,一担百多斤的烟叶,也能挑起爬坡上坎。上烟、下烟便成了我的主要任务之一,往往大汗淋漓,浑身油泥。
身体上的劳累对年轻人来说不过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青春的愁绪才是青少年时的最大负重。我的青春似乎较之常人更曲折、起伏和跌宕许多,当然在今天看来,也不过一笑了之,但给我以“致命一击”的是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刻。曾经村子里学习最好的、去了市里读高中的“龙凤”,却“伤仲永”般滚回了他的狗窝。那时候,父母眼里的失望、邻居的嘲讽无时无刻都在折磨着那颗年轻且“饱经沧桑”的心,似乎唯有那夏日田野里翻起的稻浪、傍晚劳作后徐徐的清风和夜里惹人厌烦的阵阵蛙鸣,才能给予我最纯粹的情感与最不需理会的放松。
去复读吧!放下所有的青春往事和遇到的人们,去复读吧!就这样,我回到了县城的一中复读。虽然算不上头悬梁锥刺股,但也总算是收了收心,尽量准时上课。煎熬且孤独的一年,遇到了我的语文滑铁卢,加上那二十多分的英语,最后靠着不错的文综考了个三本。那可是个烧钱的玩意儿,碰不得的。但我的父母颇有见地,“再差的本科也比专科强”!父母把卖烟和烟苗的钱都给了我,报了省城的三本大学。
那年的夏天,我似乎突然变得十分勤奋。邻居亲戚家借了我家一块闲置的水田,种了两个工(约一亩)的水稻。离家前傍晚,我从县城买了车票后回到家中,发现还有一半的稻田未薅,于是决定在离家前薅完。那天的田水很温暖,杂草也不多,又临近傍晚,凉爽舒泰。挽起裤腿、袖子,下田、弯腰,顺着水稻根部把浮萍、荸荠草、姜棒草、水芽菜等杂草薅起,揉成团踩在淤泥中,遇到野小米则仔细连根拔起,扔在田埂上,带回家中喂牛。那次劳作使我平和且安静,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白鹭从不远的稻田中处飞出,引我瞩目。
远方的夕阳映照着晚霞,层层叠叠若隐若现;几只白鹭、白鹇从天际缓缓飞起,悠闲惬意地鸣和着;天穹之上幽蓝且纯粹,被四周的苍峦撑在头顶;不远处的秧鸡不时探出脑袋,好奇似得打量着四周;家的方向,灯火初明,寥寥炊烟.......天地一线之间便是人间!
我回到家中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在水龙头处简单冲洗一番,也羞于于父母郑重道别,便蒙着头早早地睡了。次日,在不知情下,带着水田里的一块田泥去到了省城求学,还是在新宿舍住下的当晚方才发现那大腿内侧,指姆大小的黑黑的田泥。往后多年,我常以之为故事,自嘲“泥腿子”的贴切,但那块田泥却也是我多年来内心深处的“安静之地”。
大学后,我很少回家,家中也不再种植水稻,每当我心中烦闷、迷茫苦恼或身心俱疲时,只要回到故乡的田野之上,去吹吹晚风、踩踩田埂上的青草、数数每个留下童年我的身影的地方,便能得到最大的抚慰和最澄静的安闲。可惜,前几年门口的稻田也因流转后被填成了旱地。
“沧海桑田”不过十余年,我那夏日的故乡却成了永远回不去的梦中栖息之地,那童年也成为了我久久不能忘却的淡淡的泥土香。
(2025年夏至未至 夜阑 乌蒙书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