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院炊烟

成长途中，总有某个场景、某段过往，不经意间撞进思绪，让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泛起层层涟漪 。对我而言，那便是童年的老家，那个盛满我纯真岁月与无尽欢乐的温暖港湾。

记忆里，老家是一幅质朴又温馨的田园画卷。一座稍显破旧的院落，被一圈斑驳围墙轻轻环绕。院墙根的狗尾草丛里，藏着我的秘密基地——半块磨盘当桌，断砖为凳，这里封存着用瓦片刻下的歪扭字迹：“小芳是坏蛋”。细长的穗子在风中轻盈摇曳，像在低声诉说往昔故事。每至夏日微风拂过，那片狗尾草就如同绿色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涌动着生命活力。我常在这片狗尾草中穿梭嬉戏，那些柔软草叶拂过脸颊，痒痒的，满是亲切。

荷塘岸边，几棵老杂树枝繁叶茂，像一把把巨大绿伞，为我们遮挡炎炎烈日。它们是岁月的见证者，目睹了我们在树下的欢声笑语，见证了祖辈们在树下摇着蒲扇纳凉的悠闲时光。小时候，这儿就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树下捉迷藏，小伙伴们的身影在枝叶缝隙间时隐时现；我们在树下玩溜溜子，玻璃珠子碰撞时发出清脆声响，仿佛是童年最美的乐章。

油锅滋啦作响的声音总比人影先到巷口，那是母亲在炸萝卜丸子。放学还没拐进胡同，鼻子就先认出了家的方向。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一进家门，那句“妈，我饿了”便脱口而出。此时，厨房里的母亲总会加快手中动作，不一会儿，香喷喷的饭菜便端上了桌。晨雾里的炊烟带着湿漉漉的焦香，那是母亲在烧麦秆引火；正午的烟柱直挺挺戳着云朵，定是在炖过年留下的腊蹄髈；暮色中的青烟最温柔，常混着艾草驱蚊的辛涩。那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家的温暖，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成为我童年最深刻的味觉记忆。

童年的快乐，简单得如同清澈溪水，一眼便能望到底。几块泥巴，在我们手中就能变幻出整个世界。我们用泥巴捏出房子、小人、动物，每一个作品都承载着我们无限的想象力。虽然常常因为玩泥巴弄脏了衣服，招来母亲轻拍屁股的“惩罚”，但那轻轻的拍打里，满是宠溺。母亲总笑我是“号恬崽”，锅铲还在响就往灶前凑。她却不知道，偷吃的半生豆角，比装盘的肉更让我惦记三十年。那时候，母亲的腰杆挺直，像田野里茁壮成长的高粱；父亲的头发乌黑浓密，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蝉鸣突然噤声的刹那，父亲手中的蒲扇总会多摇两下，这是他开始讲粮站故事的暗号。夏夜星空下，一家人围坐在稻床上乘凉。父亲摇着大蒲扇，驱赶着蚊虫，同时也为我们带来丝丝凉意。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在工作单位粮站里的故事，那些关于粮食、汗水与收获的故事，让我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母亲则在一旁缝补衣裳，昏黄的灯光洒在她脸上，勾勒出她温柔的轮廓。她偶尔抬头，对我们露出温暖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照亮了我们的心房。

过年，是童年时光里最盛大的节日。从腊月开始，家里便弥漫着浓浓的年味。母亲忙着备年货、炸丸子，那熟悉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让我们的心都被喜悦填满。父亲带着我们姐弟俩贴春联、放花炮。那年偷学父亲贴春联，浆糊抹得满门都是。他抄起笤帚疙瘩追出半条街，却在邻居笑问时改口：“小子手脚麻利，比他老子强！”大红的春联贴在门上，为家增添了几分喜庆；花炮在夜空中绽放出五彩斑斓的光芒，伴随着我们的欢声笑语，成为记忆中最美的画面。而如今，随着岁月的流逝，年味似乎渐渐淡了。我们开始害怕过年，害怕看见父亲新增的白发，害怕计算又少了一年的团聚时光。每一次过年，都像是在提醒我们，时光在匆匆流逝，父母在慢慢变老。

家乡马路边的樟树，如同忠诚的卫士，年复一年地守护着老屋。它们的枝叶在风雨中摇曳，见证了家乡的变迁，也见证了我们的成长。漂泊多年后归来，我站在樟树下，抚摸着那粗糙的树干，心中感慨万千。老樟树到底有没有被雷劈过？父亲说是九八年夏天，母亲坚称我出生那年。这个悬案，成了全家年夜饭的保留辩题。它们是否还记得那个曾经在树下嬉戏的孩子？当年那群调皮捣蛋的少年，如今已长大成人，懂得了生活的艰辛，也明白了父母的苦心。然而，当我们终于“懂事”时，父母的腰已经弯了，头发也白了。

上个月照着母亲口述复刻扣肉，视频里她急得直拍大腿：“傻子崽！豆豉要埋在梅干菜底下焖！”镜头一晃，露出灶台边那个豁口陶碗。突然明白，我永远做不出那个味道——不是少放了哪味料，是再没人举着锅铲追出来骂“糟蹋东西”。无论是夏天放学回家那碗清凉解暑的绿豆粥，还是过年时香飘满屋的扣肉，每一道菜都饱含着母亲深深的爱意。如今，我也尝试着复刻那些味道，可无论我如何努力，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妈妈烹饪的秘诀，不在调料的多少，而在那份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为家人付出的心意。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爱，一种深入骨髓的牵挂。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流逝，带走了童年的无忧无虑，却带不走那些深植心底的记忆。老家的院子在风吹雨打中渐渐破旧，曾经的欢声笑语也已随风飘散。我们长大了，离开了家乡，在异乡的繁华中追逐梦想。然而，每当疲惫不堪时，心中总会涌起对老家的深深思念。那个可以大喊“妈，我饿了”的地方，那个永远等待我们归来的家，成为我们心灵深处最温暖的慰藉。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童年的老家就像一座宁静的港湾，为我们疲惫的心灵提供了栖息之所。那些简单的快乐、纯粹的亲情，时刻提醒着我们生命最初的模样。无论我们走得多远，心中总有一根无形的线，将我们与故乡紧紧相连。那是对家的眷恋，对亲人的牵挂，对童年时光的深深怀念。

或许，我们怀念的不只是童年老家的一砖一瓦，更是那段被爱紧紧包裹的温暖岁月，那个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的自己，还有父母风华正茂时的意气风发。这些记忆，如同窖藏多年的美酒，时间越久，越香醇浓厚；又似泛黄的老照片，虽色彩不再鲜艳，却定格了最珍贵的过往。去年在拆迁废堆里翻出那个糊满泥巴的“城堡”，原来当年随手塞进墙洞的玩具，竟比精心保存的相册更经得起时光的打磨。它们时刻提醒着我：不管走多远，无论历经多少漂泊，童年老家永远是心底的归巢，是我们一生都无法割舍的眷恋。人生之路漫漫，前方或许荆棘丛生，但只要这份眷恋还在，前行就有力量，因为家是永远的避风港，是支撑我们穿越风雨的坚实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