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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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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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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土路


天还没大亮,晨雾还没散干净,我又踏上了那条土路。鞋底碾过碎石子,咯吱咯吱的声音,跟小时候奶奶摇铜铃喊我起床一模一样,听得心里直泛酸。草尖上挂满露水,裤脚很快就被沾湿了,凉凉的,跟四十年前追萤火虫的那个夏夜,感觉分毫不差。泥土混着枯草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恍惚间觉得这哪是条路啊,分明是大地的血管,正从我脚底下突突地跳。

这条从村口往山里延伸的土路,养活了几代人。雨水在路面上冲出一道道沟,又被祖祖辈辈的脚踩得结结实实。记得上小学那会,书包带子总往下滑,我就这么斜挎着书包,听着石板硌脚的“嗒嗒”声,看树影被阳光切成碎片洒在路上。放学路上总爱捡些稀奇玩意儿,半块花纹特别的瓦片,压扁的蜗牛壳,揣兜里能玩一整天。有时候走着走着,发现鞋面上沾了牛粪,就蹲在路边用草叶慢慢刮,远处放牛的老汉一吆喝,白鹭扑棱棱地就往山头飞。

路拐弯的地方有棵歪脖子老柳树,树皮里还嵌着不知道谁塞进去的弹珠。夏天暴雨过后,树根旁积着浑浊的水洼,能看见支离破碎的天空。我们几个小孩最爱脱了鞋踩水,泥浆从脚趾缝里冒出来,痒得直笑。有次王阿婆颤巍巍地路过,布鞋陷进泥里拔不出来,还是爷爷用烟杆帮她撬出来的,烟杆上沾的泥巴,在夕阳下红得发亮。老柳树的树洞可藏了不少秘密,有人塞过偷摘的酸杏,有人放过舍不得扔的水果糖纸,更多时候树洞里积满雨水,滴答滴答的,跟奶奶纺车转动的声音一个节奏。

腊月里的土路最热闹。挑年货的扁担吱呀吱呀响,竹筐里的冻梨晃来晃去,时不时有鞭炮碎屑掉在路上。我跟着爹去镇上赶集,攥着压岁钱手心直冒汗,总盼着能在路上捡到糖纸。拖拉机突突地开着,柴油味混着冷风往鼻子里灌,冻梨在竹筐里撞得咚咚响。咬开结着冰霜的果皮,甜涩味混着柴油味,在嗓子眼里结成冰碴,吐都舍不得吐。路边供销社飘出炒瓜子的香味,摊主的叫卖声在寒风里打着转,让人心里暖暖的。回来的时候坐在装满白菜的板车上,看车辙印跟晚霞连在一起,车轮碾过冰碴的脆响,混着爹哼的小调,成了最难忘的声音。

土路尽头是白浪山下的采石场,运石料的拖拉机一过,人都能被灰尘埋起来。可我们就爱追着车跑,等灰尘散了,在车辙里找亮晶晶的云母片。有次邓叔叔的车陷进泥坑,全村人扛着木板、铁锹来帮忙,吆喝声把野菊花都震得直哆嗦。车拉出来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是泥,却笑得比过年还开心。采石场的爆破声就像闹钟,每天清晨五点准时响,惊得喜鹊扑棱棱乱飞。碎石子飞起来的时候,阳光穿过烟尘,能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金光。

麦收的时候土路最忙。牛车拉着沉甸甸的麦捆,木轮子压在地上吱呀吱呀直叫唤。男人们光着膀子推车,汗水滴在滚烫的土里,“滋”地一下就没了。女人们挎着竹篮送水,蓝印花布头巾在风里飘啊飘。我最爱躲在麦垛后面,听大人们说说笑笑,看阳光透过麦穗在地上洒下光斑。有时候困了,就枕着麦秸睡一觉,梦里全是新麦子的香味。

后来推土机开进村子,铁铲子挖路的声音听得人直揪心。柏油路上,去年埋的野栗核顶开了沥青,卷着嫩芽探出头,像在问为什么。水泥一浇,好多人膝盖都开始犯老风湿。新路平得让人不踏实,再也没有碎石硌脚的感觉,也听不见车轮碾沙子的沙沙声。推土机的轰鸣声和地下传出来的声音混在一起,就像给老村子唱挽歌。有些老人还是习惯走老路,鞋底蹭着剩下的土块,那声音听着就像快要失传的土话。老柳树在修路的时候被砍了,新长出来的枝子,第二年就被放羊的孩子折断了。

年轻人穿着皮鞋从土路上走过,把路踩得像爷爷烟袋上的铜钱纹,咯噔咯噔的,连月光都被踩碎了。现在野草又长起来了,把柏油路的边啃得歪歪扭扭。我蹲下来摸了摸泥土,草根下面摸到颗圆圆的石子,跟当年揣在裤兜里的宝贝一模一样。风吹过野草,沙沙的声音里,好像又听见奶奶在村口喊我回家吃饭。远处白浪山上新盖的别墅群,看着特别扎眼。

傍晚,我把石子重新埋回土里。火车的汽笛声远远传来,惊飞了老柳树上的麻雀。这条印满全村人脚印的土路,早成了心里的一条河,冷不丁就漫上来,疼得钻心。月光照在路边半块石板上,上面还留着不知道哪个孩子刻的歪歪扭扭的“王”字,像个没做完的梦。

晚上住在老屋里,风拍打着破窗纸,呜呜地响。迷迷糊糊好像又听见拖拉机突突的声音,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我爬起来推开窗,月光下的土路泛着青白,被水泥盖住的地方,黑黢黢的像一道道疤。墙角蟋蟀的叫声,跟以前某个夏夜的虫鸣混在一起,都分不清是现在还是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又来到土路上。太阳出来了,露珠在草叶上一闪一闪的。远处传来狗叫和公鸡打鸣,几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慢慢走在剩下的土路上,脚步轻轻的,生怕吵醒了过去的日子。我捧起一把泥土,里面混着小石子和草根,还带着露水的潮气,熟悉又陌生。

我就这么慢慢往前走,每一步都像在翻一本老相册。路边野菊花又开了,金黄的花瓣在风里晃悠,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摘了一朵别在衣服上,一直走到路的尽头。

站在路的尽头望着白浪山,感觉山也老了。以前翠绿的林子,现在也有了枯黄的地方;以前哗哗的小溪,早干得见了底。这条走了几代人的土路,也慢慢要没了。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忘不掉的,早刻进了骨头里,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临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这条土路,像道伤疤横在地上。但我知道,这伤疤里流的,是我们的根,是忘不了的回忆,是一辈子的乡愁。车开动了,土路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可我知道,它永远都在,在我心里铺成了一条回家的路。柏油路上的野栗芽还在使劲长,总有一天,会顶破沥青,替我们问问这片土地,还记得从前的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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