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飘着,打在苎萝山上。我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慢慢往诸暨城里走。石阶缝里冒出的香榧苗挂着水珠,突然想起老辈人说的“西施浣纱时,连草叶都沾着仙气”,这些嫩绿的小芽,可不就像从老故事里掉出来的颜色?靠着浦阳江的这座城,连空气里都飘着“沉鱼落雁”的传说。
顺着小路往苎萝山上爬,老远就看见千年香榧树在雾里若隐若现。树皮皱巴巴的,全是岁月刻的纹路,枝头挂着青褐色的果子,凑近一闻,清苦味直往鼻子里钻。正看着呢,山坳里突然飘来采茶的调子:“苎萝春早采新芽,采得嫩叶换新纱”,软软的吴语裹着茶香,被山风一吹,飘得满林子都是。抬眼望去,几个系蓝头巾的姑娘背着竹篓,手指在茶树间飞快地摘着,头发梢上还沾着细密的雨丝。
半山腰的西施故里,木雕师傅陈老头正刻西施像,冷不丁凿子崩了个口。“这姑娘的泪痣克刻刀!”他摸着木料上发红的印子直摇头,“这木头光绪年间遭过雷劈,指不定藏了多少姑娘家的心事。”木纹里渗出的香味,比檀香还清爽。转过回廊就是浣纱池,池底的鹅卵石铺成莲花样,老一辈说西施当年掉的珠翠,就和这些石头一起,被江水磨了千百年。正巧碰见个阿婆带着孙女来洗手,小丫头脆生生地问:“奶奶,真的有仙女在这儿洗过纱吗?”
闻着豆香拐进老街,转角小店的竹匾上,西施豆腐正咕嘟咕嘟冒泡。老板娘舀起一勺嫩豆腐,金黄的蛋液裹着葱花,往热汤里一浇。“这手艺传了十八代,得用浦阳江的水点卤。”她递来个粗陶碗,我接过时,虎口蹭到碗沿的豁口,突然想起小时候打碎青瓷碗,被母亲用竹条抽打的滋味,那种又疼又怕的感觉,竟在这陶瓷裂口上又冒了出来。隔壁糕团店的老师傅,正用刻着西施浣纱的模具压香榧糕,咬一口刚出锅的糕点,坚果香在嘴里散开。
细雨里的郑旦亭有点冷清。柱子上的题诗被雨水泡得模糊,好像能看见当年那位和西施一起的姑娘,把一身英气都藏进了吴宫的歌舞里。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惊得溪边的白鹭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掠过菖蒲丛,把江面的山影都搅碎了。远处又飘来采茶歌:“香榧树下望春江,江潮涨落几夕阳”,歌声穿过雨帘,听着就像从老时光里飘来的叹息。
浦阳江在城墙根下静静流着,游船船头还挂着竹编鱼篓,水草随着波浪晃悠。天快黑的时候,戏台上唱起了越剧《浣纱记》,台下坐着的老人们跟着哼,手里还拿着香榧壳打着拍子。对岸苎萝山上,采茶姑娘的歌声又飘过来:“春茶满篓歌满坡,歌声要比茶香多”,和江水声、唱戏声混在一起,都分不清哪段是现在,哪段是从前了。
老街深处,竹编师傅坐在门槛上编鱼篓,竹条在手里翻飞;木雕店里,匠人对着香榧木细细雕琢,木屑簌簌落在石板上。老茶馆里飘着石笕茶的香气,茶客们围坐着聊天,墙上发黄的老照片,还留着这座城的老模样。
天一黑,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把石板路照得暖烘烘的。酒吧的民谣、戏台上的越剧、山里的采茶歌,在雨里混出特别的调调。年轻孩子们穿着汉服走过石桥,倒影和江面上的船灯叠在一起。苎萝山上,香榧林子沙沙响,最后一句山歌顺着风飘来:“月照茶山影婆娑,满载而归笑哈哈”,一直飘到江那头。
离开诸暨时,背包里装着香榧坚果,耳朵边还时不时响起那些歌声。这座泡在雨里、裹着传说、飘着茶香的老城,早把千年故事,酿成了嘴里的味道、耳边的乡音,还有心里化不开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