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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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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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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经过的星期天


1987年春天,我在沿镇中学读初一,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浮屠街的单轨铁路横亘在镇子边上,枕木缝隙里长满了狗尾巴草,这是我们这帮囝崽最爱的“游乐场”。每天两趟慢悠悠的绿皮火车,“轰隆轰隆”碾过铁轨的声响,成了枯燥日子里最大的盼头。

那年头没啥好玩的,电视里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台,游戏机厅是家长们严防死守的“禁区”。看火车这种现在听着稀奇的事儿,在那时候浮屠街的囝崽眼里,可比看电影还带劲。周日晌午头,日头晒得铁轨发烫,空气里飘着槐花的甜香。我跟同学的吉强、时金,还有隔壁班的石磊约好去看火车,拜把兄弟方平听说后,鞋都没穿好就追出来,扯着嗓子用阳新话喊:“我也要气!不带上我,小心我告姆妈!”这小子虽说比我小两岁,个头却蹿得比我还高,瘦得像棵毛竹,跑起来一蹦一跳的。

我们沿着路基走,脚下的道砟硌得胶鞋直响。方平弯腰捡了块石子,眯着眼瞄准电线杆:“看我一靶子撂中!”石磊在旁边起哄:“你要是打中了,我请你吃供销社的橘子糖!”结果石子偏了老远,方平还硬狡辩:“在我们浮屠街,这叫‘擦边赢’!不算输!”逗得大伙笑作一团。路边野蒿子被风一吹,飘来股说不出的怪味,混着铁轨的铁锈气,还有槐花的甜香,后来再也没闻过那么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赵前武是我们中最“鬼精”的,留过一级,总爱神神道道地讲些“江湖传闻”。他把书包往肩上一甩,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我跟你们说,听说火车头喷的白雾沾到身上,能把人冲得打旋子!去年邻村有个娃子,就被冲出去老远,躺了半个月才下地!”我们嘴上骂他“瞎扯”,脚步却不自觉往铁轨边凑。阿强推了推眼镜,小声说:“要不咱还是站远些?”周承强吐了口唾沫,梗着脖子说:“怕么事!胆小鬼!”

等了老半天,终于听见远处传来“呜——”的汽笛声,像老牛在拖长调子。方平攥着我胳膊,声音发颤:“哥,真的冇得事啵?”我拍开他的手,硬撑:“怕么事!我们浮屠街的囝崽,还能被火车吓住?”可手心的汗早把校服袖子浸得发潮,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嗓子眼干得能冒火。

远远望见火车头冒出个黑点,转眼就成了庞然大物。白雾裹着煤灰喷出来,带着股说不出的甜腥气——后来我总想起这味道,却始终想不明白火车头怎么会有这种气息。那白雾像张巨大的纱帐,裹着潮湿的风扑面而来,落在脖颈上,激得鸡皮疙瘩一阵阵地冒,脸上像被细密的针同时扎过,凉飕飕的水汽渗进衣领,激得我浑身发颤。

等我回过神,人已经躺在草窠里。后背硌得生疼,校服前襟湿成深色,贴着皮肤又冷又黏。方平在旁边“哎哟哎哟”叫唤,新买的球鞋不知飞到哪去了,光着脚在地上乱蹭。时金的裤子刮了个大口子,露出半截花裤衩,还嘴硬:“这叫‘英雄印记’!”戴眼镜的阿强蹲在地上摸摸索索,用阳新话直嘟囔:“我的‘玻璃片子’跑哪气了?”石磊笑得直不起腰,指着周承强喊:“你看承强,头发乱得像鸡窝!”

火车早就轰隆轰隆开远了,只留下铁轨还在微微震颤。我们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草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惊飞了几只正在吃草的麻雀。方平非要讲自己被白雾冲出去十丈远,还手脚并用作势比划:“就跟腾云驾雾一样!”阿强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眼镜,镜片上沾着块泥,擦了半天才看清东西。

回家路上,我们踩着碎石子,扯着嗓子吹牛皮。路过浮屠街供销社,小刘掏出攒了半个月的毛票,买了几根“马头牌”冰棍。橘子味的糖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我们一边舔一边笑,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石磊吃得太急,被冰棍冰得直吸冷气,方平趁机抢过他手里的冰棍,撒腿就跑,石磊在后面追着喊:“小崽子,给我回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开着火车在铁轨上飞驰,白雾在身边缭绕。第二天上课走神,被老师用粉笔头砸中额头,全班哄堂大笑。老师气得直跺脚:“你个崽子,魂被火车勾走了吧!”

后来铁路改成双轨,那种喷白雾的老火车再也见不着了。新火车跑得飞快,“嗖”地一下就没影了,再也没有慢悠悠的汽笛声。方平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跟着村里的大人去深圳打工。前年春节,他骑摩托走亲戚,在山路上出了事。我接到消息时,脑子里全是那天他光着脚追冰棍的样子。

小刘去了广东,在电子厂打工,偶尔在微信上发个消息,也是简单的“在忙”“吃了”。阿强考上了大学,留在武汉工作,成了我们这帮人里最有出息的。去年同学聚会,大家坐在酒店里,聊起当年看火车的事儿,突然都沉默了。

现在午夜梦回,我还能听见铁轨的震颤声,闻到那股古怪的甜腥气,仿佛又看见方平咧着嘴喊“我气我气”,而浮屠街供销社门口的冰棍箱子,还在冒着丝丝凉气。时光就像那列远去的火车,带走了年少的轻狂,留下的,只有记忆里斑驳的铁轨和永不褪色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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