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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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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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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白浪山下的邓通府,已经快三十年了。这座海拔600余米的山在鄂东南不算高,但站在山顶能望见整片丘陵起起伏伏,像海浪凝固在蓝天下。每次想起老家,最先浮上来的,是村头那片被老樟树笼罩的荷塘,荷叶挨着荷叶,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

邓通府是个实打实的邓姓大村子,最兴旺的时候住着快两百户人家。听老辈人说,祖上是元末明初从江西临川迁过来的,一代代守着这片山坳生息。村子里连棵梨树都没有,偏偏村口那几棵老樟树,得三四个汉子才能合抱。树皮皴裂得像老人手背,树洞里还藏着小孩子们的秘密——谁家偷藏的弹珠,或是舍不得吃的硬糖,都塞在那些裂缝里。

我家在村子下马石,推开后门就能望见白浪山。三间青砖瓦房是爷爷那辈盖的,房檐下挂着母亲晒的干辣椒,风一吹就晃悠。屋前有块方正的晒谷场,晒满稻谷时金灿灿一片,像铺了张会呼吸的金毯子。我小时候总爱躺在谷堆上,看老樟树枝桠间漏下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脸上。

要说村里最热闹的地界,还得数村头的荷塘。夏天荷叶长得比人高,粉白的荷花藏在里头,风一吹就露出半张脸。清晨女人们蹲在塘边浣衣,棒槌敲打声混着谈笑声;傍晚孩子们脱了鞋在浅水区摸田螺,惊得青蛙扑通扑通往荷叶下钻。有年夏天我跟着表弟摸鱼,裤腿卷得老高,结果被塘泥滑倒,浑身裹着黑泥回家,被母亲追着满院子打。

挨着荷塘的,是那口老井。井台用整块的青石板砌成,经年累月被木桶绳子磨出一道道深痕。井水透着股特有的矿物味,冬暖夏凉。三伏天打上来的水,灌进葫芦瓢里喝,先是清甜,后味带着点涩涩的矿物质回甘,能凉到后脊梁。老辈人总说,这井水养人,喝了嗓子清亮,所以村里出了不少能唱山歌的好手。可惜现在井沿都裂了缝,井底积着落叶,凑近还能闻到腐叶混着铁锈的怪味,再没见过打水的人。

村里的陈先生,是最有学问的人。他住在祠堂边上的偏房,推开窗就能看见荷塘。那些发黄的线装书摞得比人高,我六岁那年,他握着我的手写“人”字,笔锋带着墨香。“这一撇一捺,要站得直,行得正。”他总这么说。后来祠堂翻新,老房子拆了,陈先生的书不知道去了哪儿,只记得他戴着铜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比白浪山的泉水还清亮。

十二岁离开那天,母亲天没亮就起来煮鸡蛋。她把六个鸡蛋用红纸包好,塞进我的蓝布书包,指尖还有灶台熏出的烟味。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好好念书,别惦记家里。”他这话像是说给烟锅听的,等我走出村口回头望,两个模糊的影子还立在老樟树下,像两棵不会动的树。

这一走就是三十年。刚开始在沿镇中学读书,晚上睡不着就数窗外的星星,总觉得和老家的不一样。后来工作、成家、有了女儿,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忙得顾不上想老家。可每年清明,心里就空落落的,像有根看不见的线,从白浪山一直牵到我这儿。

三年前带着二十岁的女儿回邓通府,差点迷了路。原来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土坯房换成了楼房,连山脚下的梯田都荒了。村口的老樟树还在,只是树干空了大半,靠着支架撑着。荷塘填了一半,剩下的水面漂着几片褪色的塑料袋,偶尔被风掀起一角,像给谁皱巴巴的衣角。几个老人坐在新修的广场上晒太阳,其中一个握着竹烟杆的身影有些眼熟——老柱还保持着三十年前的习惯,总爱用烟杆敲自己的鞋帮子,嗒嗒嗒的声音混着咳嗽声。他眯着眼打量我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是安呀!”他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苍蝇,说话时烟锅里的烟灰簌簌往下掉。

老屋的砖墙塌了一角,野蒿丛里还混着几株父亲当年种的艾草和薄荷。小时候感冒咳嗽,母亲就会摘几片薄荷叶,和着老井水煮成汤,苦涩里带着清冽的香气。女儿蹲在瓦砾堆里翻找,突然皱起鼻子:“爸,这草味好冲。”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艾草的气息撞在一起,让我想起母亲围裙上永远洗不掉的油烟味,那是柴火灶和腊肉混着干辣椒的味道,如今也渗进了老屋的墙砖缝里。

去看父母时,父亲正在院里编竹筐,手背上的血管像老樟树的根。母亲围着蓝布围裙从厨房出来,白发比三年前又多了。饭桌上摆着腊肉炒笋干,还是记忆里的味道,母亲一个劲往女儿碗里夹菜:“多吃点,长身体。”女儿身上的香水味时不时飘过来,和母亲围裙上的油烟味在蒸汽里纠缠,像两条拧不到一起的麻绳。

临走前又去了趟老井,女儿好奇地探头张望:“爸,你小时候真在这儿打水?”我蹲下来摸了摸井沿的青苔,冰凉的触感像回到了从前。山风掠过老樟树,叶子沙沙响,恍惚间又听见陈先生念书的声音,看见荷塘里翻飞的蜻蜓。

车子启动时,女儿问:“我们还会回来吗?”我望着后视镜里渐渐缩小的白浪山,说:“会的,这儿是根。”可我知道,对她来说,这里只是父亲故事里的地方。真正的根,得自己往下扎,就像老樟树枝头冒出的新芽,总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地。而那些交织着油烟、草药与香水的气味,或许会成为新的根系,在时光里慢慢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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