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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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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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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山骨

横山脚下的老屋还立着,瓦檐角垂落的青苔厚得能掐出水。屋前老槐树的枝桠横斜,树皮皲裂的纹路像极了爷爷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村里人路过时,总爱伸手摩挲那粗糙的树皮,掌心传来的刺痒感里,仿佛还渗着硝烟的呛人气息。

爷爷的骨头是硬的,这话我打小就听村里人念叨。每当提起,那些布满皱纹的脸上,总会浮起既敬畏又感激的神情。他们说话时眼睛发亮,像守着坛陈年老酒,非得咂摸出点滋味才肯罢休。

日本人来的那年,爷爷刚满三十。他是村里的舞龙队员,守护着百十户人家的安全。消息比鬼子的皮靴先到,那晚的祠堂格外寂静,只有爷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声响。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像极了动荡不安的时局。他一夜没合眼,手指头把烟杆攥得发烫,满脑子都是怎么把乡亲们安全带出去。

天还没亮透,铜锣声就撕破了村子的宁静。爷爷扯着嗓子喊:"都收拾东西,往横山撤!妇孺在前,青壮断后!粮食捆结实,祖宗牌位也带上!"声音在空荡的街巷里回荡,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赵寡妇抱着年幼的儿子站在巷口,她攥着衣角的手在发抖。三年前丈夫被抓壮丁后音信全无,如今全家的安危都系在爷爷的决断上。

看着乡亲们拖家带口往山里跑,爷爷把烟杆往腰里一插,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他知道,得把鬼子引开,给乡亲们争取时间。枯枝在脚下噼啪作响,像一串急促的鼓点。爷爷故意把动静弄大,不一会儿,二狗子就带着五六个鬼子追了上来。这个二狗子,我见过他的照片,瘦长脸上支棱着对招风耳,眼神里透着怯生生的狠。他本是邻村的,被抓去当了伪军。

爷爷躲进祠堂时,那两扇榆木大门"吱呀"一声自己合上了。门板缝隙里漏进的光,在地上投出细细的金线。后来有人说,许是山风作祟,也有人说,是祖宗在护佑。爷爷转身的瞬间,正对上二狗子黑洞洞的枪口。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喘息声。

奇怪的是,二狗子的手在发抖,枪管跟着晃个不停。爷爷瞅准时机,猛地劈手夺过枪。二狗子扑通一声跪下,喊了声"七叔"。原来他们沾着亲,二狗子的娘还和爷爷的娘一起做过针线活。二狗子哭着说,家里老娘瞎了眼,媳妇刚生了对双胞胎,自己也是被逼无奈才当了伪军。

祠堂梁上"忠孝传家"的匾额蒙着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爷爷捏着那把王八盒子,金属的凉意渗进掌心。他盯着二狗子后颈上的胎记,忽然想起小时候这人还跟自己抢过糖人。祠堂里的霉味混着二狗子身上的汗臭,呛得人嗓子发紧。周媒婆曾说二狗子天生反骨,此刻却跪在地上鼻涕横流。最终,他把枪扔还给二狗子,说了声"滚吧"。多年后,二狗子成了爷爷的老友。每年腊月,他总会拎着自家腌的腊鱼来看爷爷。两个老头坐在太阳底下,一边剔牙一边谈经,仿佛当年祠堂里的生死对峙,只是一场过眼云烟。

更险的是星潭铺那回。民国三十七年秋,鬼子把爷爷从邓家湾抓走,就因为他烧得一手好柴火饭。押解路上经过村口老樟树,爷爷偷偷掰了块树皮塞进嘴里嚼。粗糙的树皮刮着舌头,苦涩混着泥土味在嘴里化开。后来他说,那是怕忘了家乡的味道。

星潭铺的伙房挨着马厩,马粪的酸臭混着酱油的咸香,那味道让人作呕。爷爷每天要煮三大锅饭,锅铲沉得像块铁。有个福建来的伙夫悄悄告诉他,鬼子准备把他们押往长沙。那晚,月亮被乌云遮住半边,四下一片漆黑。伙房里的油灯早被吹灭,爷爷握着烧火棍,听着哨兵来回踱步的脚步声。马厩里的马匹时不时喷着响鼻,潮湿的马粪味钻进鼻腔,熏得他眼眶发酸。

当脚步声第三次经过时,爷爷猛地扑了上去。烧火棍砸在哨兵头上的闷响惊得马匹嘶鸣起来,他顾不上耳鸣,朝着约定的方向狂奔。十几个人影从马棚后面窜出来,像受惊的兔子,消失在夜色里。爷爷背着一布袋盐往回跑,山路崎岖,盐袋勒得肩膀生疼。身后传来鬼子的叫骂声和枪声,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带起的热风让他头皮发麻。

等他逃回阆山时,整个人不成样子。长衫是问樵夫讨的,下摆撕得破破烂烂,脸上、手上全是伤口。但他顾不上自己,一瘸一拐地往祠堂走。祠堂前的青石板上,跪满了人。赵寡妇挤到最前面,她怀里的孩子早已熟睡,脸上还沾着泪痕。周媒婆颤巍巍地捧着碗,碗里是她攒了许久的糙米。爷爷没说话,蹲在地上把盐分成小包,张家一撮,李家一撮,连最刻薄的周媒婆都分到半碗。有人伸手想扶他,被他摆摆手躲开了。月光洒在盐粒上,像撒了一地星星。后来才知道,逃出去的十几个人,只有爷爷活着回来了。

去年清明,我去给爷爷上坟。山风掠过新抽的竹梢,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诉说往事。坟头摆着三样东西:一包盐,一捧横山的土,还有不知谁放的几朵枯萎的纸花。花瓣被雨水泡得发皱,却还倔强地保持着形状。站在坟前,我忽然想起爷爷晚年常念叨的话:"活人比死人要紧。"这话听起来朴实,却藏着他一辈子的道理。

山下新修的高速公路穿过当年的稻田,车灯像流萤般闪烁。祠堂早已改建成文化站,那对榆木门扇被安在阅览室当装饰。我伸手摸了摸门上暗沉的痕迹,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说不定,这就是当年爷爷夺枪时留下的印记。有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过来,手里攥着根糖葫芦,糖浆的甜香混着油墨味,飘在空气里。

斜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和老槐树的影子叠在一起。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恍惚间,仿佛又听见爷爷敲铜锣的声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那声音穿过岁月的尘埃,落在每个阆山儿女的心头,像一颗种子,在血脉里生根发芽。老樟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这跨越时空的召唤,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永不褪色的坚韧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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