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老井蹲在港边空场上,离我家不过半里地。井口是整块麻石凿出来的六边形,井沿被井绳磨出三道深槽,摸上去光溜溜的,像被岁月含在嘴里反复舔舐过。二十多米深的井壁爬满青苔,水面总浮着层薄雾,我打小就怕往井里看——总觉得那深不见底的幽暗里,藏着什么古老的魂灵。井台边的青石板上,还留着太爷爷辈用扁担头敲出的小坑,说是为了防止提水时打滑。
家家户户的日子都是围着老井转的。天不亮就能听见井绳摩擦井沿的吱呀声,扁担挑着木桶晃晃悠悠地往井台去。张婶的木盆撞着李大娘的搓衣板,"咚咚"声里混着:"你家二小子考上城里中学啦?""可不是,昨晚还在井边背课文呢!"姑娘们蹲在井台角落,偷偷把新织的花手帕浸在水里,又红着脸拧干。我小时候常趴在井沿"咕咚咕咚"喝凉水,透心凉的井水溅湿裤腿,招来大人们笑骂:"当心受凉!"有一回贪凉喝猛了,肚子疼得在井边打滚,还是王阿婆用井水煮了姜糖水,才把我折腾好。
最宝贝的是吊桶。最早用木板箍的,桶底嵌两片长木片当耳朵,麻绳一系就能用。可经不住水泡,接缝处总烂出窟窿。桶掉井里是常有的事,拿晒衣竹竿绑上铁钩,顺着井绳慢慢探,钩住桶耳轻轻一拽就能捞上来。有次隔壁阿旺的桶沉了底,他爹捞了半天才发现,井绳早磨成两截。后来换成铅皮桶、塑料桶,我家的吊桶是用破篮球改的,尼龙绳又结实又轻便。打水讲究手腕巧劲,直直放下打不满,得让桶歪着撞向水面,"哗啦"一声灌满,再慢慢提上来。刚开始学的时候,没少把自己浇成落汤鸡,井台边洗衣服的婶子们笑得直不起腰。
井水像块活的玉石,冬暖夏凉。夏天热得柏油路发软,从地里回来,一桶井水从头浇下,激得人打哆嗦。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大人们会把西瓜吊在井里冰着,傍晚捞出来,"咔嚓"切开,红瓤黑籽,咬一口凉到心里头。高考那年,屋里热得像蒸笼,我把脚泡在木桶里,冰凉的井水漫过脚踝,恍惚听见井壁上的青苔在生长。晚上复习累了,就着井水洗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水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冬天河水结冰,只有老井冒着热气。婶子们蹲在井边洗萝卜,手指冻得通红还在说笑。"这井水啊,比暖炉还管用!"刘婶哈着白气,把刚切好的萝卜片码进竹匾。杀年猪时,大木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杀猪匠的尖刀在井水里涮得寒光闪闪,井台边围满了看热闹的孩子。猪叫声、大人的吆喝声、木桶碰撞声,混着井水的雾气,把整个村子都熏得热腾腾的。
不知从哪年起,井台边的人渐渐少了。自来水通到家家户户,水龙头一拧就出水。老井的青石地换成了水泥,井圈裂了缝,用铁丝缠着加固。年轻人陆续去了城里,过年回来也只是远远望一眼。只有老人们还守着老习惯,我妈总说:"井水搓的衣服,有股子清气。"她还是会时不时拎着木桶去井边,和几个老姐妹唠嗑。有一回我跟着去,听她们说起谁家的孩子在城里买了房,谁家的老人走了,井绳在她们手里一下一下晃着,水面的涟漪散了又聚。
去年翻修老宅,在阁楼角落发现那只篮球吊桶,尼龙绳脆得一捏就碎,桶身还留着当年和小伙伴比赛打水时撞出的凹痕。村里说要把老井改造成景点,装上新栏杆,铺上新石板。我摸着井沿那三道深槽,突然有些难过。这口井记得张家媳妇坐月子时,全村人轮流送的红糖鸡蛋;记得李家爷爷去世那晚,最后一次挑水的月光;记得我学会打水那天,溅湿的裤腿在阳光下冒热气。可新刷的水泥会盖住这些皱纹,就像村里年轻人不再说带着井水味的方言,他们手机里的地图,再也找不到这口老井的坐标。或许有一天,孩子们只能从老人口中,听到关于这口井的故事,就像我现在,只能在记忆里,回味井水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