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白浪山下那个唤作邓通府的村落,已有二十年余了。每每想起,总觉得那山、那水、那人,都还在原地等着我似的。然而细算起来,二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婴孩长成壮年,让壮年人步入暮年,让暮年人归于黄土。故乡怕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邓通府穷,这是不消说的。家家户户的土墙黑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陈旧。村前那条小溪,夏日里孩子们光着屁股戏水,冬日里则结一层薄冰,村妇们敲碎了取水洗衣。溪水清冽,捧起来喝一口,甜丝丝的,比城里那些漂白粉味的自来水强上百倍。
山是连绵的,一座连着一座,青翠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春日里,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红得刺眼;秋日里,枫叶又红得醉人。我常想,城里人花钱去公园看的那点子花草,比起我故乡的山色,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村里人朴实,这是真的。谁家做了豆腐,必定分给左邻右舍;谁家杀了猪,也要送一碗肉给孤寡老人。记得小时候我发高烧,母亲背着我走了三里地去寻赤脚医生张伯。张伯摸着我的额头,二话不说就熬了药,分文不取。后来我才知道,张伯给人看病,向来只收富人家的钱,穷苦人家,他连药钱都贴进去。
而今想来,那种不设防的人情味,在城里是断然寻不到的。城里人住在对门,尚且不知姓名;故乡人隔着几座山,却亲如一家。我离乡后,每每在电梯里与邻居四目相对,彼此迅速移开视线,便不由得想起故乡那些扯着嗓子喊人吃饭的日子。
村东头那棵老槐树,不知几百岁了,树干要三个大人才能合抱过来。它盘虬卧龙般的树根,像极了纠缠在我心底的乡愁,怎么也理不清。夏天,树荫下总是坐满了乘凉的人。老人们摇着蒲扇讲古,孩子们围着树追逐嬉戏。那树下不知埋藏了多少故事,多少秘密。我离家那年,老槐树还郁郁葱葱的,不知现在如何了。前些年听说要修路,不知它是否逃过了被砍伐的命运。
故乡的贫穷是实实在在的。记得上初中时,要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冬天里,天不亮就出发,手里攥着母亲半夜起来蒸的馒头,边走边吃。馒头冻得硬邦邦的,咬一口,冰碴子硌得牙生疼。那时候就想,一定要离开这穷地方。如今真的离开了,却又常常梦见那条上学的山路,梦见冻得发红的双手,和嘴里呵出的白气。
最难忘的是故乡的吃食。掀开母亲做的霉豆腐坛子,咸香气息便扑鼻而来,像一双温柔的手,瞬间勾出肚里的馋虫;自家腌的酸菜,黄澄澄的,下到热锅里和腊肉一炒,滋啦声响彻厨房,香气直往鼻尖钻;还有那新米煮的饭,不用菜也能吃两大碗。现在超市里什么都有,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滋味。去年托同乡捎来一罐霉豆腐,尝了一口,竟觉得不是记忆中的味道。不知是做法变了,还是我的舌头被城里的调味品惯坏了。
二十年过去,故乡的人也该变了吧。小时候常给我糖吃的王婆婆,怕是早已作古;一起光屁股玩水的伙伴们,想必也都拖家带口了;那个总爱揪我辫子的讨厌鬼张二狗,听说在县城开了家小店,日子过得不错。这些人,这些事,像老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回,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前年回去过一次,村子确实变了样。土路铺了水泥,不少人家盖起了两层小楼,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我家的老屋还在,却已破败不堪,院子里长满了杂草。站在门前,竟有些近乡情怯,不敢推门进去。
白浪山还是那座白浪山,依旧青翠;小溪还是那条小溪,依旧清澈。只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村里的小孩见了我,好奇地打量,却无人认得我。也是,我离开时,他们还未出生呢。
乡愁这东西,实在古怪。明明知道回不去了,却偏要频频回首;明明记忆会骗人,却甘愿被它哄骗。邓通府再穷,也是我的根;城里再好,终究是他乡。
如今我住在二十层的高楼上,窗外是钢筋水泥的森林。偶尔夜深人静,会想起故乡的星空——那没有光污染的夜空,繁星密布,银河清晰可见。小时候常躺在打谷场上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被父亲抱回家都浑然不觉。
二十年,足够改变许多事情。但有些东西,任凭时光流转,也改变不了。比如血脉里的乡音,比如骨子里的习惯,比如午夜梦回时,那挥之不去的思念。
恍惚间,白浪山的雾气漫过窗棂,在这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氤氲出一片朦胧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