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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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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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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山茶园


横山脚下,那片约莫两百来棵油茶树组成的园子,是父亲毕生的心血。清晨薄雾未散时,它像横山腰间系着的一条毛茸茸的绿带子;待日头爬上梢头,叶片折射出细碎的光,又恍若缀满碎钻的翡翠绸带。

父亲是个寡言的人,唯有对着这片山茶园,才会显露出罕见的热络。年轻时,他扛着锄头的背影挺拔如松,脚步轻快得能惊起草叶间的露珠。如今佝偻的脊背压弯了锄柄,可每日天蒙蒙亮,他依然会踏着露水往山脚去。幼时我常跟在他身后,看他弯腰锄草。那时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修剪枝条时动作虽慢却稳,每一剪子下去,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现在他的指节肿得像老树根,枯枝在颤抖的指间簌簌作响,却仍坚持先将每根枝条端详许久,才肯落下剪刀。“茶树这东西,急不得。”这句话从他壮年说到暮年,语气里沉淀着岁月的重量。

秋雨总爱缠在山茶园不肯走。密集的雨点击打在油茶叶上,发出噼啪的脆响,混着父亲踩过湿润泥土的“咯吱”声,像是天地间奏响的一支古老歌谣。山茶园的土质多是砂石地,每逢深秋,父亲就会往树下埋鱼肠鸡毛。腥气混着腐叶的气息蒸腾而起,年幼的我总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如今想来,那刺鼻的气味里竟藏着茶树最爱的养分密码。来年春日,新叶在晨雾中舒展,油亮得能映出人影,层层叠叠的白花缀满枝头,清甜的香气裹着湿润的空气,直往人肺腑里钻。

茶树开花的深秋,是父亲最惬意的时节。他常常蹲在茶树前,一待就是一整天。我曾偷听过他与茶树的私语,那时他的声音轻柔得像山间的风:“今年开得不错,比去年多结了三个花苞。”风掠过花枝,花瓣簌簌落在他灰白的发间,他浑然不觉。到了采茶籽的日子,茶籽成熟时外壳会“啪”地裂开,露出乌黑发亮的籽粒。父亲粗糙的大手捏着茶籽轻轻一捻,黑籽便顺滑地落入掌心,只留下些许黏腻的触感。我学着他的样子,却总把茶籽捏得汁水横流,他摇头叹息时,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目——曾经那个教我剥茶籽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生出满头霜雪。

榨油的日子是村里的盛会。茶籽被碾碎时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蒸熟时蒸腾的热气裹着醇厚的香气漫出油坊。父亲总爱守在榨油机旁,看着金黄的茶油汩汩流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孩童般的光亮。回家路上,他捧着油桶的双手微微发颤,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捧着稀世珍宝。晚饭时,母亲用新油炒菜,滋啦的爆油声里,父亲总要多吃一碗饭。

记忆最深的是那年寒冬,十几棵茶树没能熬过刺骨的霜雪。年轻时遇到这种事,父亲定会闷头抽几袋烟,然后雷厉风行地解决问题。可如今的园子里,唯有他剧烈的咳嗽声惊落枝头积雪,簌簌雪粒扑簌簌砸在枯叶上。他裹着褪色棉袄在茶林间踱步,脚步迟缓又沉重,佝偻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后来他不知从哪里找来树苗,一株一株补种。那些弱小的树苗在他布满裂口的手掌中,像极了需要呵护的幼崽。他天天去看,给树苗搭棚挡风,用布条仔细缠绕树干保暖。当来年春天树苗抽出新芽时,他站在晨光里,肩头落满细碎的花瓣,咳嗽声渐渐被山风揉碎在嫩绿的枝桠间。

从我离家工作后,回园子的机会愈发稀少。每次回去,父亲总要拉着我在茶园里转上一圈又一圈。茶树一年年高耸入云,父亲却一年年矮了下去。去年回家,园子里多了几棵新品种茶树,是他从县里农技站讨来的。曾经固执守着老法子的父亲,如今也会戴上老花镜,认真研究农技手册。那天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布满老茧的手抚过茶树,教我辨认哪棵耐旱,哪棵抗病,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光。

如今我远在他乡,每次电话里,都能听见父亲絮絮叨叨说着园子里的事:今年花开得如何,估计能收多少茶籽,哪棵老树又发了新枝……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横山脚下那片绿油油的山茶园,那条翡翠般的绿带子依旧缠绕在山腰。父亲弯着腰侍弄茶树的身影,早已与这片茶园融为一体,将对土地的深情、对生活的执着,化作茶树间流淌的血脉,在岁月里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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